麦黄时节
小南风正刮得起劲，刚插罢禾，地里的麦子刷的一下全黄了，在风中轻轻的摇曳，黄灿灿一片，好惹人爱哟；刚想喘口气的男男女女又不得不故做幽怨的样子，拿起镰刀，趁天好时抢割抢收。
天刚透亮，荞花爹吱呀一声开了门，长长地伸着懒腰，再饶有滋味的打个哈欠，站了半晌，自言自语：“好天，真是好天！”话未落音，就摸出形影不离的旱烟筒，很享受地沉浸在薄薄的烟雾里。天逐渐亮堂，象是上了釉彩，怎么看怎么爽心。老汉拎起簸箕，开始收拾院落，女人也起来了，在厨房里弄出一些声响，突然，他扯开喉咙——“荞花，懒闺女，还不起来，收拾好了，早些上山收麦子。”三五只鹅鸭在他粗犷的吆喝中惊起，嘎嘎呷呷地冲出院门，一个灵秀的妹子推门立在廊沿上，揉着眼，答道：“晓得了，爹。”
娘的饭做得比哪家都早，放下碗，荞花拾掇好要用的东西，拎了一壶茶，问：“爹，你去不去？”
“爹不去了，爹有爹的事。”
“你的事？不就是上河里打鱼——你说，这鱼能吃几顿？地里麦子黄透了，哪一个不抢季节？你就不急？爹，咱家跟李大伯赵老爹家不一样，他们家人手多，自然不要他动手了。”娘接过话岔，“死老头子，你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成天鱼鱼的，跟鱼过去吧！荞花，咱娘俩收多少是多少，烂在地里，我看有人心痛不心痛！”
“爹，要不先一块收了麦子，你再跟李大伯一起打鱼去？那样心里才畅快呢，”荞花跟着一块嘟哝，老汉声音高了起来，“麦子，麦子，那几垄薄地，能收几粒麦子，先割了，爹回来挑就是了。你不晓得现时正是柳眉子上势的时候，错过了，向谁要去？你不可惜爹还可惜呢。”
“爹，就你不晓得心痛人，不晓得收麦子有多累。”
“累，累，累死了？晓得累就好，不然，爹让你念书咋不知道发狠，好好的念呢？念好了，也给爹长长脸不是？现在知道累了，还早着呢！”老汉拎了网背了篓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院门，远远的丢回一句话，“晚上等着吃新鲜的鱼汤！”荞花在身后噘着嘴，一连的不高兴，“这种人，真是。”
“你爹的犟脾气还不晓得啊，他说回来挑，就会回的，荞花，我们先去吧，图早不图晚；老都老了，娘都拗不过，他会在乎你的几句话？”
“娘，当初你咋就嫁了爹这样的人？往后，我坚决不嫁这中人！”看娘的脸上有些古怪的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脸刷的一下通红。
“傻丫头，嫁汉嫁汉，你以为都由得了自己呀？一半是运气，一半是命！”
荞花不出声，心里想，都啥时候，还不能由自己？还要爹娘给自己物色呀，能称心如意才怪！
荞花爹往河那边的柳林子湾而去，暖暖的太阳刺得他有些热，便敞开衣服，一边走，一边扇风，一望见那漾着清波的满湾河水，心里就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一高兴，竟得意的哼起了无名的曲子，刚到柳林边就有人招呼上了，“呵呵，老兄弟，俺寻思着你来不了了呢，家里人没逼你去收午季？”
“扯淡，巴掌大的一块地，娘儿俩做啥？年年收的麦子包不了两顿饺子，忙得有啥劲？还不如在这水里讨点生活，再说，说好了回去往家里挑，不就中了？”
“那是，那是，不说这些，去试试手气？都等着你呢。”
卷起裤腿，下了河，网落网起，银色的扁扁的柳眉子蹦跳着，闪着光，好不诱人。
“天天都是这种日子，才过得有滋味。”荞花爹象是自言自语，又向是跟身边不远的老汉谈心，“可惜，过了这个季节，就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了。”一边说话，一边双手不听地从网里往篓里拣鱼眉子。
“你叹啥叹，几个能象你，有婆娘，又有宝贝闺女，老头子我光棍一条乐什么乐？哎，今日里就在柳树林中放鸭的老头那儿吃中饭，熬一锅汤，沽一点酒，美美地喝上几盅，中不中？”
“中——要早一些，我还要回家收麦子呢，说过的话，就要算数，让娘儿俩埋怨，老久耳根子都不清净。”
好不容易收了麦子，拢了场，荞花累得直喘气，歇在树荫里，凉了汗，按理说，最是快意的事，可她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望望天空中游弋的云朵，心儿就好象被洁白的云牵引着一般，没有头绪地游来游去，跟娘在地里说的话又响在耳边。
“娘，女儿大了不嫁人不行吗？”
“傻闺女，哪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不嫁人成家往后怎么过日子？能跟爹娘过一生哪？这天下哪有长生不老的爹娘？拦也拦不住的，晓得不？”
“要是真不嫁呢？”
“哪有不嫁人的女儿？娘没见过，丑女丑郎收，就是坏了名声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晾上个一两年还不是嫁出去了——好好的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干吗？是不是看上哪家后生了？是谁家的后商让你有福气？你没听说吗，村前村后的大伯大婶，把你夸成一朵话了，虽说就你这么一个丫头，娘心里一样美着呢。”
“娘——”荞花嗔怪的瞅娘两眼，一忸一怩间，两朵红云飞上脸颊，见娘笑眯眯地注视着自己，一脸娇羞地低下头。
“羞么羞，女儿家迟早都是人家的人，娘心里有主意；娘十八九的时候，还不是嫁你爹了。”落下话音，娘似乎寻思老半天，“闺女，几年工夫呀，你就要离开娘，都十七八了，还能在娘身边呆几年？‘
“娘，我服侍你一生。”
“又是傻话，你要是服侍你爹和娘一声，我们俩老的能心安哪？养儿样女图个啥？还不是图个名声，不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大不中留啊，不能留就不能留，留，就会误你一生，儿哪，要是有合适的，自己留心不说，娘也会替你操心的。”
荞花突然心里酸酸的，不只说什么好，真的，这么一晃就成了大人，你说时间快不快？
荞花爹回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远远近近都是轻纱一般的夜雾，宿林的鸟儿不是窜出树梢，叽叽喳喳地闹腾，扑楞楞地乱飞一气；中午的酒确实有滋味，只可惜三杯酒一下肚，竟把自己应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会到家还不知娘儿俩如何奚落他呢。
“荞花，快来看，看看爹的运气，满满一篓子，全是柳眉子。”人还没有进门，吆喝声就进了院子。
“晚上咋回来了，不逮你的鱼了？”荞花娘往门口一站，没等老汉放下鱼篓，不阴不阳的丢一句，“我娘儿俩不媳，就你是人，就你精贵，别跟我鱼鱼鱼的，晚上，跟你的鱼睡去！”
“还哄娘和我呢，说中午回来挑麦子，人呢？咋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没把娘和我累死！爹，都说你不疼娘和我。”
老汉的一脸喜色叫娘儿俩一埋怨，荡然无存。“爹不是被他们多灌了几杯酒，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吗？不就在家收麦子吗？能收多少算多少，非要一天弄干净呀？死脑筋不是？哪来的脾气啊，还一老一小一唱一和的存心气我呀？我不气——不疼你？成天抱你背你就是疼？放屁！你多大？还是三岁的孝子？会不会说话？别老惹爹不开心。”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荞花递过的凉茶一饮而尽，摸出旱烟袋子，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小院里立马弥漫一股子烟味。
“荞花娘，前村的毛毛回来了。”
“毛毛？念高中的毛毛？咋回来了呢？先前跟荞花一个班呢，都说他能考上大学呢。”
“考大学？考大学就不回了，听说——才差五六分呢，不把他老爹气迂才怪！前些时候老头子多得意呀，好象他儿子考上了状元一般，说话都一套一套的，现在看他如何神气。”
“你这人，咋着德性？人家听了，好象我们幸灾乐祸一样，都是命呀，可惜。”
“屌！帮他爹正合适，瞧瞧他那样子，有个头，有力气，能扛能背，好使唤！”
“人家是秀才，不是牲口，往后，还会有出息的。哪有你这样当爹的，把自己的孩子都当牲口来使唤。”
“有什么出息？你晓得——秀才——秀才还不是回来了，还不是要跟娘老子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讨生活？早知如此，让他年那么些书做啥？早在家里帮他爹，他爹的背也不至于弓一样的驼。”
“谁家娘老子不指望儿女有出息，要是你，就甘心让孩子也跟自己一样，一辈子都拴在泥巴地里？”
荞花娘数落老汉，荞花越听心里越来气，接过话茬：“爹，你有完没完？人家早回来了。回来关别人什么事？还一惊一乍的，有啥值得大惊小怪！谁不指望能考上，考不上心里难过着呢，还要听闲话，图不得一会儿清静；再说，考不上的人多，又不是哪一个；我就纳闷，明明好好的一个人，咋就没一个人说他的好呢？”
“他的好？就你说他好，出门去听听，哪一个说他的好，只会说这个后生这不是那不是，还好呢，屁！记住啊，虽说是一个村子的人，跟这种人哪，要少来往，尤其女孩子，有懂得羞耻。”
“啥叫不懂羞耻？爹，就你们这些老古董，这也不上眼，那也不上眼，都哪年哪月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再说了，一个村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会碰个面说几句话就是不顾羞耻了吧，真是些老封建！当初我没考上，闲话不知听了几箩筐，爹，当时你气啥？现在一样把嘴架在毛毛山上，他心里能舒坦？他爹心里能好受？劝人的时候都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真见了这样的事，心里又乱折腾，人家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关你啥事！”
一听别人说毛毛的闲话，荞花心里就来气，其实呢，与她本无牵连，她就是看不惯，谁不想出人投地，落到难处，自己本就心灰意冷，还要受人家的炎凉，会是个啥滋味？虽说毛毛没考上，依然是这个村子里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不知让多少人羡慕饿；他要是不优秀，能考进县城里念书，能捧回那么些奖状？原本认定今年他一定能考上的，哪料也是这么个结果，真是运气呀，毛毛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她早知道毛毛回村了，差不多有两个星期。那天下午，荞花象往常一样出村去放牛，远远就望见河堤上有红色的衣衫在飞动，那红色呀，鲜活着呢，荞花心里想，谁家的姐妹呀，又添了新衣裳，不美死了才怪！这么早就把牛赶到河湾去了？也把牛赶得飞快，奔上河堤，那红衣衫正靠在老柳树干上，背对着她，一声不响的，她存心开玩笑，蹑手蹑脚的探过去，飞快的捂住对方的眼睛。
“谁呀？”不恼不怒的男人的声音，荞花心里一惊，象是触了电一般，赶紧松了手，脸通红，站在树底下，暗暗责怪自己唐突，要是人家说几句不好听的话，还不要竖着耳朵听？
红衣衫转过身，顿时欣喜起来。“荞花，是你？”
荞花抬头一看，好熟悉的脸孔，不禁脸更红了，声音低低的，“是你，毛毛？”
“我还以为是哪个，你呀，还跟先前一样，小调皮。”
“我才不调皮呢。毛毛，你在县城里好好读书，跑到这河堤上干吗？”
“还读书呢，回来啦，没考上。”
“没考上？不是一直都成绩都挺好的吗？咋会考不上？你又哄我是不？”
“哄你干吗呢？不说这些好吗，荞花，一听这些话，我头都要炸了。”
看毛毛的表情象不是说假话，荞花心里很是难过，叫莫问还能不知趣？揭人家的伤干吗。两个人都不吱声，荞花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静了好一会，还是毛毛开了口，一开口，又说到自己的身上去了。“问不问，讲不讲，反正都是那么回事；我也不明白，从上半年开始，就考的一次比一次差，有些担心考不上，越是焦急，越是使不上劲；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成绩不是真的过硬，你要是一直读，成绩保险比我好，说不准就考上了，上小学时还抄过你的作业呢。”
“就你还记得这些，那年不是没考过吗，我爹还时常拿这羞我呢，说我偷懒，不发狠。”
“你爹希望你有大出息呢，你看看村前村后的女孩子，哪个有你的福气，就这一点，你爹就比其他的人明事理。”
爹还明事理？说得荞花心里好笑，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飞快。日落西山，远远近近都升起了炊烟，薄薄的暮蔼，流淌着一般，在眼里越来越浓。
“毛毛，别太难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荞花怕毛毛揪在心里放不开，临回时劝了一句，把心里要说的话，全包在这一句里，希望毛毛能听得出。
夜里，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想法很多，又不是宗宗很明了，荞花很奇怪，一下子怎么就冒出这么多？想不透的时候就叹口气，哎，想这些，不是自寻烦恼吗？又何必呢？
入夜，荞花爹跟还在忙碌的女人说，“还在瞎忙些啥呀，只见你一天到晚忙过不歇，也不见这个家里多出一担粮食。”女人反唇相讥，“都要象你，恐怕早饿死了，死老头子，你是越来越不象话了，你说，当初，我咋就要死要活的跟着你呢？”
“还不是酗子我长得俊！”荞花爹一笑，女人一句话，又一下子勾起他心中那些美好的时光。
“俊？你没听我娘那时说，这一个比你好，那一个比你好，那时呀，就我喝了你的迷魂汤，看不出来。”
“后悔了？”
“后悔有什么用，只要不死，还不是跟你们一起过，老头子，你是越来越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荞花不是前些年又蹦又跳的小姑娘了，有她自个的想法，咱们能不能不急在一时，先观察观察再说？你说，现在除了那几条破雨，这个家你还媳谁？”
“这话说的就不中听了，这么些年了，你我不媳，荞花我不媳？”
“没看出来，没听荞花说你不疼她了，更不用说我了。”
“那是她耍小脾气，不疼她，疼谁！就她这么一个宝贝丫头，你说，我腾谁去！别提了，就为她，今天还跟人吵了一架。”
“老都老了，还是这驴脾气，一句话不中听，就能吵半天，对了，你吵架，关荞花啥事？”
“不知底细了吧，有个老家伙想讨好毛毛他叔，说要做个月老，把咱家的荞花介绍给毛毛，你说我能不急？”
“你急什么，女儿大了不嫁人哪，一家有女百家求，亏你这么一把年纪，这是好事。”
“你知道个啥，毛毛那种人，咱荞花能嫁？嫁张三嫁李四都中，就是不能嫁他！”
“这又为啥？毛毛是哪种人，你亲眼见过他不行好了？”
“这能见得着吗，你没听人家说呀，老老少少的，说过他几句好话。”
“旁人说的你也信？红口白牙，想咋说就咋说，也能当真哪，你说，你二十光景的时候，有几个说你的好，就我这个傻子，把你当个宝似的。”
荞花爹嘿嘿一乐，“这不一样，能比吗？”
“有啥不一样，古话都说，哪个人前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见惯了，啥大不了的，一人头上一块天，过自己的生活，招谁惹谁了。毛毛没靠上大学，他爹都不急，旁人一个，你们急什么，说那些屁话做啥？他爱穿一件红一服，刺着你眼睛了？谁让你有事没事要瞅上几眼，自己找的！这前村后村的人哪，说白了，就是心里不服气，不服气你就自己去折腾呀，跟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较什么劲！”
“哎，我说，不是你喜欢上他了吧？”
“喜欢上了又怎么样，这孩子呀，没几个能比得上，不信？往后自然见分晓。”
“就你娘俩说他好。”
“说他好的人多着呢，你去问问那些十七八岁的丫头小子，哪个不佩服他，就你们这些老古董，看人不上眼。我问问你，荞花真要是喜欢上了他，你怎么办？”
“不可能！这种后生——”
“都哪年哪月了，我爹娘没拗过我，你拗得过！我就不信。”
荞花爹一肚子的不快，又不好发作。
热辣辣的阳光晒着白花花的沙滩，逐着河水进退的爷们一齐到柳林里找块草地躺下来歇歇身子骨。荞花爹眯着眼，拿鱼篓枕着头，半倚半躺，手里不时晃着小半截柳枝儿，搔着脑门，好不悠闲的样子，突然，象是记起一件事，猛地坐起来，朝不远的一个老汉直嚷嚷，“哎，老兄弟，你那个侄儿是不是真的书读呆了，一点不象庄户人家的后生。”
“放屁！你说说，怎么就不是庄户人家的后生？依你看，怎样才算得上庄稼人的后生？二狗那样的？”
“二狗？那是造孽！你急什么急，我不跟你急。你说，他胳膊上有几斤力气，还敢上门跟二够那号人打架？”
“屌，你不清楚就别跟老娘们一般瞎搀和，凡事，总得有个道理吧，天旱，谁家田里的水不精贵，二狗倒好，把他家里的水掘了去，换成我，也打，欺负到头顶上来了，不打不解恨。”
“敢情你一大家子就是这德行！有话说话，有理说理，打打闹闹是本事呀？凭打能解决问题？狗屁！”
“什么德性？我是什么德性？你又是什么德性，放着老兄弟不做，这话你给我说明白！”
“说就说，你能唬住我呀？我还真不吃你这一套！”
“吵，吵，有什么好吵的，你们两个，不吵就不能安生？都是自家兄弟，老都老了，还是臭脾气，一点也没改；瞎琢磨些啥呢，也不怕伤了和气，来日不多了，还能跟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一样，记仇呀？”
“就是，”有人附和，“你们也不嫌累——哎，二位，我倒是有个想法，想做回月老——荞花爹，你有没有在意，你家那个宝贝丫头与人家侄儿毛毛站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哟对呢。”
“你放屁！我家就是有十个八个闺女，也不嫁这种不实在的后生！”
又是闹成一团，老都老了，嘴上就是不饶人，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细细的流水的声响在这柳树林里荡漾，风拂得人心里出奇的凉爽，眯起眼来打个盹，怕是最难得的享受——突然有人嘟哝——“你们看，谁来了？”几个人一下子来了精神，齐刷刷的望了过去——
白沙滩上翩翩走来一个后生，红色的衣衫在河风中尽情的摆动，那后生不顾正午阳光的灼热，漫无目的的往前走，还有歌声，他一边走一边唱，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更好象这河边就只有他的存在。
“这种娃儿，出息在哪啊。”荞花爹一个人嘀咕，一片细小的叶子打着旋，落到他的身上。
“娘，明天我想到集上去一趟。”张在灶间帮娘烧夜饭的荞花跟娘商量，“有些日子了，我想去转转，顺便买些要用的东西。”
“你一个人，还是有些姐妹一起？”
“干吗要跟她们一起？自己就不能去啊，又不是什么新鲜的地方。”
娘眼角象是有些不易觉察的笑容，装做漫不经心地说，“不会就你一个人吧？你这点心思，能瞒过娘？”
“瞒你啥了，娘。”荞花脸有些烫，看着娘的眼光，不好意思大声，“不呢，毛毛和我一块。”
“我说呢，毛毛去做啥？”
“他说去买些书。我知道他是想出门转转，散散心，他心里的烦，不是一点点。没有人体谅得到，老是说他的闲话。”
“要想人家不说闲话，就要自己做好了，年轻人，要学好，要实在，做出了样子，还怕旁人说三道四？要紧的是，要做好；人年轻的时候，又有几个没让人说过的？爱说就说去，自己活自己的，怕什么！这些时候风凉话是多了些，是不是他自己也确实有毛笔呢？这孩子，哎。”
“哪个人又没有毛病？”荞花反问，“这世上，又上哪里找出个完人。”
“跟娘说实话，荞花，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娘压低声音，好象怕爹听见。
荞花心中一慌，半天才出声，“娘——”
“害羞了？啥了不得的事，喜欢就喜欢，又不是什么坏事情，女孩子迟早不嫁人哪，真打算跟爹娘过一生哪；娘告诉你，你爹呀，就是娘自个儿先喜欢上的，那年月，还了得，娘就是喜欢，你姥爷也没辙，还不是由了娘。自己挑的，好也罢歹也罢，都要认。毛毛总体上还是不错，要是你拿定了主意，娘不反对，就怕你爹，死老头子，一根筋。”
知道男女有别以后，荞花从未跟一个男孩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害怕心里的那一丁点秘密，被人发现了；跟毛毛一起去集市，感觉跟飞在天空中的鸟儿差不多，要多快意有多快意；这中感觉，以前，从未有过，她也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一天，而且，来得这么快。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引来两边农田里忙碌农活的大哥大嫂羡慕的眼神。
这样的情形，换在一个月以前，荞花自己都无法相信。一年一年长大，毛毛在她心中的印象也一年比一年模糊，正当要完全褪去那一点颜色的时候，一个活生生的毛毛又一下子出现在她的眼前，留在她心里的那些印象又顿时生机盎然，就象柳河两岸的春风，刷的一下，送来满目的新绿，愿意怎么去联想，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这幅图画荞花不想轻易的描述出来，她等着毛毛亲自来解读。
“毛毛，还打算读吗？”荞花小心翼翼地问。
“不读了，我爹老了，现在才发现他的背都驼了，供我读书太难了，我要是不读书，早就是爹的帮手，爹也不用这么累；再就是没心情了，你说，心不在，能做成什么事，只能是浪费光阴和金钱，这样的道理我想得明白。”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从回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荞花，你说，好好的一个人，能困死在这柳林湾子里？”
“我知道你有志气，从小就有。”
“现在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哪能随随便便就能做成事，回过头说，再难，也得去做，事总是人做成的，等不来。”
“那是，瞧你的样子，想好了？”
“没呢，只有个初步的想法，如果可能，我想出去打工，在外边就是受苦受累，也比困死在家里强。”
“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看着毛毛，荞花说得极为真切。
“你？”毛毛一笑，“你家就你一个女孩子，能让你去吃这个苦受这个罪？村子里哪个不知道，从小你爹就把你当成了心肝宝贝，回答应你？”
“你不信？我又不是孝子，为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打小你就嘴强，我斗不过你，不跟你争。我只是这样想，出门做什么，往哪边去，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今天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去问问一个同学，他哥前些年就出门了，听说他最近要过去。”
“他也没考上？”
“我都没考上，何况他。”
话一出口，荞花就后悔，说话怎么不经考虑呢？再听毛毛的话，心中又多了些感叹，无论如何，在他的心忠告，还是有那么一点骄傲存在，于他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问妥了，我跟你去。”
“如果不行呢？”
“不行也得行！你没看见哪，柳河湾的女人，除了守着钓鱼摸虾喝酒的男人，孩子，外加三分薄地，还有啥出息！我不想一商都过这样的日子！”
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西天的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浓弄的夜色里，荞花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回不过神，直到眼里模糊一片被风刮疼了，才一脚一脚的往家里走，刚进门，就被爹叫住。
“荞花，野惯了疯惯了？还是大了，不把爹放在眼里了？要赶集跟几个姐姐妹妹的一块，爹也不会说什么，你胆子倒是不小，跟人家双双对对的上街去，也不怕人笑话，爹把话撂在前头，想找女婿还得过几年，又不是年纪大了，急什么，再说，毛毛这种后生，爹看不上，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强！”
“爹——”
“不用跟爹辩！爹知道你要说什么，相信爹，这么些年了，爹的眼光不会错，我不能看着自己的闺女跟这中不踏实的人受罪。”
眼泪刷的一下子流了出来，荞花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心里就象哽了个东西，放不下又吐不出。她不怪爹，年轻人的想法，要爹一下子接受不太可能，况且，爹是在为自己的往后着想，纵使没有道理，心情能够理解；怨只能怨自己，怎么一不小心就让毛毛长到自己的心里来了，真的是动了情，分不出利害了？这个毛毛，这个叫人心烦意乱的臭毛毛！又恨自己不争气，说过一百遍不再关心他了，为啥总跟着了魔似的，心里头丢不下他。
“兴许，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些想法。”荞花低下头，放任泪水无声的流淌；在回来的路上，说到激动处，毛毛竟当着他的面，数落了女孩子的许多不是，叫她好难为情，感觉毛毛就是说她的，伤心得不得了，不是他多心，换了谁谁都受不了。“这个毛毛，是不是没有心眼——”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泪水愈加多起来，一个劲的往外涌。
——虽然，窗外的月亮很亮，月色分外多情。
说也奇怪，隔上一天见不着毛毛，心里就会空落落的，荞花一直想把心中那就要紧的话告诉毛毛，可就是每次见到他，又少了说出来的勇气。
谁敢在大白天当着老老少少的眼成双结对的望树林里钻，只有等日头落下山梁月亮爬上东山的时候，柳河两岸的少男少女才敢偷偷摸摸的聚在一起，和中意的人说几句悄悄话。荞花爹不怎么让她夜里出去，说一个女孩子，晚上到处窜，不成样子，荞花也听话，可毛毛回来后，情形就在慢慢起变化，荞花会经常瞒了爹，溜出自家的院子。
这天，爹有吃了几盅酒，趁他酒意正酣的时候，荞花又出了家门，径直往不远的河湾里去。她给毛毛捎过口信，毛毛一定会在那里等她；她就是喜欢跟毛毛在一起，喜欢他身上的那中味道，哪怕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说，只要能在一块，也一样会满心欢喜。
可是转了一大圈，也不见他的影子，这个死人，不会把这事忘的干干净净吧？还是替自己捎口信的小姐妹心里嫉妒，故意不告诉他，变着戏法整自己？都是无话不说的姐妹呀，按理不会，又恼又懊，一个人坐在夜色中出神，耳边响起姐妹们在一起说的私房话。
“荞花，小时候就知道你和毛毛是一对。”
“荞花，我试过毛毛，他是非常非常的喜欢你。”
“荞花，我们哪个也比不过你——”
“荞花，别支支吾吾的，有话，就跟他说清楚，别藏在心里，让人抢了先，后悔都来不及——”
酸酸甜甜的感受，在荞花的心头交织，猛一抬头，毛毛就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就是在夜色里，她也能看见挂在他嘴角的笑。
荞花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毛毛，想都没想，扑进他的怀里，毛毛没有刻意的躲避。
“我帮爹给人家送了趟东西，回来迟了。”毛毛的声音似是让荞花醍醐灌顶，猛然发觉自己的失态，赶紧从毛毛的怀里闪开，脸上滚烫滚烫。
这样的时候多了，风言风语不胫而走，好管闲事的男女都说荞花和毛毛成了相好，而且粘乎得很呢；话传到荞花爹的耳朵里，气的他骂也不是恨也不是，一肚气无处撒，回到家里冲女人发火，女人也不买他的帐，不硬不软的回一句，“火什么火，有什么道理，跟荞花说去，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
捺住性子跟荞花说，没几句，荞花就不耐烦，抢过爹的话，只差把他噎死，“爹，到时我嫁谁不是嫁呀，操那些闲心干吗？你几时又真正关心过我？不如打你的鱼去！再说，嫁个人是我过日子，又不是跟你过日子，你担心啥？哪怕嫁过乞丐，我不怕，你又怕什么！”
气得老汉直拍桌子，拍桌子也不管用，荞花打小就是这脾气，要是拧上了，谁也不服，胆子大着呢，想拗过来，不容易。“都是从小惯的，惯出你这个死脑筋！”她爹怒气冲冲。
“惯也让你们惯坏了，现在才知道啊？”
娘在一旁插话，“死老头子，你真要争个输赢哪？你说你担心啥呢？你偏要荞花跟你对着干吗？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考虑，不比我们差多少，当初我跟你一间破屋，不也过来了，到底谁是死脑筋？”
“就你护着她，哪天真要有个事，我看你还有啥话说。”老汉气不过，背起他打鱼的家伙，扭头便走，丢下一句话，“这个家，我不管了。”
“什么时候你管过？老头子。”女人一脸的平静，不恼也不怒。
荞花爹哪里还有心思琢磨他的鱼，一想到毛毛，心里的火气就一个劲的往上冒，大概，荞花这丫头是中邪了，偏就看上了他，大有非他不嫁的架式，不是存心要气他吗？不行，不能让她这么胡来！到底谁厉害，走着瞧！
拿定了主意，荞花爹不露声色，只等瞅准机会下手。这一天掌等后，荞花跟娘嘀咕一通，在堂屋转了转，就不声不响的溜出了院子，这一举一动，自然躲不过她爹的眼睛，等荞花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老汉也起了身，出了院门，连女人都不知道。
荞花出门，自然是会毛毛去了，虽然两个人从不把情呀爱的挂在嘴上，心里自是少不了那些味道，更何况又正是谈清说爱的年纪，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夜色暗淡，远近的灯火明灭可见，生长于斯，路高路低，了然于胸。荞花和毛毛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些话，有时，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前一后，慢慢悠悠的在夜风中迈着步子，象是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的存在。
夜色如水，星光灿烂，过了多久，没去在意；快到村口的时候，一个身影，挡在两人面前，猝不及防，吓了两人一跳，荞花定神一看，又惊又怕，“爹——”
“站一边去！”爹的声音很粗重，不容置疑，天色暗，虽看不清他的脸色，听得出他心中的怒火，不单是荞花，连毛毛都在暗暗叫苦。
“爹——”荞花脑筋一转，赶紧上前，“我跟你回家，爹。”
她爹不吭声，伸手一拽，把荞花扯到身后，上前两步，瞅准毛毛，一左一右，就是两耳光，声音特别的刺耳。
“爹——”，荞花惊叫。
“大伯，我错哪了，您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毛毛压抑尊气，声音虽低，却很倔强的那种。
“打人？打你是让你长个记性！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这种后生，我不媳。”话未落音，扯着荞花的手就往回走，荞花一边挣扎一边回头喊，“毛毛，你没事吧——爹，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毛毛捂着腮帮子，站在夜色中，心中很不是滋味，一直问自己，错了吗？错在哪里？
不情不愿跟爹回到家，荞花往自己的房里一钻，房门一闩，放声大哭，谁也不理，急得娘在门口团团转。“死老头子，你给我说清楚，肯定是你做的好事，荞花几时这样过。”老汉正在气头上，“哭，哭，让她哭，越来越不成个样子。”
“怎么不成样子了？你说清楚呀——”
老汉把刚刚发生的事拣重要的说了一遍，气得女人捶了他两下，“你呀，你呀，你说你做的什么事Ｃ好的一个事，让你搅的！女儿是你养的，人家的儿子也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能打的，看你怎么收场，荞花要是有个差错，我跟你没完。”老汉脸色铁青，拿起烟斗想抽一口，气一时不顺，把烟斗扔得老远。
这世上就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差不多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荞花爹反对荞花和毛毛在一起，动手打了毛毛，新奇得不得了；毛毛爹娘气不过，死活要给儿子讨个说法，硬是让毛毛劝住了。
“爹，娘，大伯那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干吗非跟他起一杠子，打我两下，就打了，他是大伯，长辈，也无所谓，没有什么不光彩的，还真要他赔礼道歉呀？他打我是反对我和荞花在一起，他心里不高兴，说句实话，我们真是要在一起，他就是再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那你跟娘说实话，真喜欢上荞花了？她爹是个驴脾气，荞花可是个好姑娘，人见人爱。”
“娘，这事还早，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就你们的想法古怪，难怪他大伯气你，活该！”
荞花可没那么好说话，硬抵硬的跟爹干上了，不吃不喝，不出房门一步。娘不知把爹骂了多少遍，还是不管用，老汉这时候一点脾气也使不上，只有一声不吭。
娘劝里半天，荞花才丢出一句话，想好，爹就必须向毛毛认错！爹一听，脸成了猪肝色，冲女人发火，“你听，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不是存心要我丢脸！”
“你以为你还有脸哪，好好的一宗事情，叫你搞的乌七八糟；你女儿大了，该谈情说爱了，你说，跟你的日子长，还是她以后的日子长，你瞎操什么心！荞花又不是那中不知轻重的孩子，能错到哪里去！本来是好事，让你搞的一点颜面都没有，荞花能不气？死老头子，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老汉直打头，想不明白，真错了？不是希望她能找个踏实的后生吗？难道真的错了？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毛毛来了，好象是第一回到他们家里来，荞花爹虽然心中还有气，却不好再发作。
“大伯，你是长辈，虽不是一个姓，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打几下骂几句，情理之中，我没有想法；但是荞花是个女孩子，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虽说你打的是我，跟打她没有两样，她有那么要强，我真怕她想倔了，就过来看看。”走到荞花的房门口，敲了两下，“开门，荞花，是我，毛毛。”
门哗的一下开了，荞花从房里跑了出来，伏在毛毛的肩上，号啕大哭，爹也好，娘也好，全不在乎。
“看见了吧，老头子，时代不同了。”娘的心一下子缓过神来，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爹虽说看着有些不顺眼，还是没有再做声，无可奈何的摇头，心里暗暗叹气，到是眼角有些凉，一抹，竟是一把泪水。
等荞花安静了，毛毛跟她爹说：“大伯，你知道昨晚我们说些什么吗？荞花说你不讲理，不在乎她的感受，我劝她，爹娘有爹娘的想法，是在给我们提个醒，两代人的想法不一样，很正常，要好好的说服，不能耍脾气；凡事都有道理，道理明了，有不好说的话？我也晓的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我，人哪会没缺点，真是我的缺点，改过来不就好了，不是的呢，就算给我提个醒，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人要是不出差错多好！”
风波起得突然，平息得也快，背着荞花，女人数落男人，“看见了吧，一个十八九岁的酗子，说起理来一套一套的，我们这些老东西，拿什么跟年轻人比，他们不差，只会比我们强，我看毛毛就不错，荞花的眼光不差！”
毛毛还在等同学给他的准信，出门只是早迟的事，荞花想得很清楚，她不能成为毛毛的累赘，不能拖他的后腿，某一天，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跟毛毛一块去打工，就是跟他说的那样，苦算什么累又算什么，农村的孩子，还怕吃苦？总比缩在家里受穷要好，起码，知道有个奔头；只是，娘会同意吗？
一天与娘闲唠的时候，荞花说，“娘，毛毛可能要出门去了。”
“出门干吗？出门那么容易呀，没听说过？在家千日好——”
“出门时时难——娘，不难，哪来的好日子？年纪轻轻的，就怕吃苦受累，能正出息？‘
“看不出，几天时间哪，我家荞花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毛毛真是个厉害角色。”
“娘，你又在取笑我。”
“这样就好，做人就是要有长进，没看你爹，这几天不声不吭的，不管怎样，你爹都是疼你的。”
“我能不清楚？”
“上回你说一辈子都不原谅他，你爹跟我唠叨了好几回，几天没睡好觉。”
“当时我一急，就说了句气话。”
“知道是气话就好，你爹可想在心里呢；你说，做爹娘的，哪有不惟愿儿女好的？你爹就是那个脾气，一急，就什么也不顾。”
“着我晓得，我会跟爹说。娘，我也想出门。”
“什么——”娘一惊，从未想过，半天说不出下半句。
“我想了好几天，等他把事情落实了，一块走。”
“这是闹着玩的？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胆也太大了吧？”娘来了气，变了脸。
“娘，你急什么，我还没跟毛毛说呢，同不同意还没知道呢。”
“这是大事，要跟你爹好好合计合计，一个女孩子出远门，做什么呀？能叫人放心？”
没出荞花的意料，毛毛没过多久就得了准信，要和同学一块走了，具体哪一天，待定；她真的想一起去，毛毛劝她，等他稳定后再说，外面的世界，在他的心里还是个未知数，他不知道到底该朝哪个方向走，不能让荞花一开始就跟着自己吃苦受罪，荞花没有办法说服他，只好同意，但她有个条件，迟早，要和他在一起；要和他一起走出这片熟悉的土地，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要有出息就得要奋斗，这柳河两岸，不该是束缚他们的地方。
想到毛毛马上要走了，心里就象有张网，网住了自己的欢乐，怎么也闯不过；女孩子大了，是不是把心爱的人都一刀一到的刻在心上，荞花不好意思问娘，怕娘笑话；她自己也知道，跟毛毛还只是个开始，后边的路还长得很，特别是他要出门，会不会变，心里没底，谁能保证不起变化？一想到即将远走的毛毛，心中有很多的话要说，又怕说出来，伤了他的心，就只好憋在心里，熬成浓浓的思念和牵挂。
偷偷给他织的毛衣，只差一只袖子没好，再忙，也要赶紧织好，在他走之前送给他；现在是热天，冬天呢，冬天冷怎么办？
这一晚很好的月光，荞花收完最后一针，长长叹口气，眼泪也夺眶而出，一时竟如决堤的河水，滔滔不绝。开了门，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半天。
就隔了一天，天快麻麻黑的时候毛毛传过话，说他有太多的事要处理，来不及上她家，让荞花上河堤找他，荞花知道他有话不好意思当着爹娘说，使了一点小计谋，心中有预感，毛毛要走了，心里很是难受。刚上河堤，就望见毛毛站在月光里，象一幅剪影，棱角分明，心事重重的靠近他，望着他的眼睛，满肚子都是想说的话，就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荞花，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彼此张望半天，还是毛毛开了口。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傍晚才得的准信，该收拾的东西都没整理好，原本以为还早呢。”
“出门去打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放心，两个人，有个照应，应该不会有问题。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想过，我不能比人差，要为家里争光，可结果你都看到了，我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这几个月里，我听了太多的闲话，现在实在听不下去了，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出门去打工，不是要躲避，是想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这些日子，难得你处处体贴我，我心里真是感激，真的，在我心里，这里的老少乡亲连一个姑娘家都不如，真是让我灰心。”
“什么时候回？”
“这个不好说，人到了外面，就身不由己了。”
“就怕你到了外面，就忘了这里，不记得回了。”
“怎么可能？我是那样的人？这里有我的家，有我放心不下的一切。”
“能跟你去最好，去不成，有你这句话，也够了。”
月光很匀和地洒在河堤上，远去的流水依然闹腾过不停，河风吹来，凉丝丝的，可在荞花的心里，有冷的感觉。
“荞花，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真的知道，不是个木头人。我们两个，顶多算在开始，可你想过没有，我们都才十八九岁，还嫩，能懂多少事？爱情在我们心中，还是个够不着的影子，连它是什么回事都说不明白，顶多，做着自己的爱情梦，有没有想过，哪一天回头一看，不是自己想要那回事，又怎么办呢？所以我想，不能一开始就让儿女情长困住自己，要做些实际的事情。再说，很多事情，都是会边的，你会变，我也会变；你是个好姑娘，肯定会有出息。”
“我不变。”荞花感到腮边有虫子在爬一般，就是不动，也不吱声。过了半天，鼓足了勇气，把憋在喉咙的话说了出口，“毛毛，如果你愿意，我等你。”
“这种话，不能随随便便的说。再过几年，都长大了，如果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也有你，就痛痛快快的爱一场，现在说这些话，为时尚早。别哭，别哭吗，还不是时候，知道不？回去吧，夜深了，我也要准备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我能送送你吗？”荞花有些不甘心。
“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太早了，算了吧。我不想你又挨你爹的训斥。”毛毛想替她擦去泪水，荞花扭过头去；想拉一下的她的手，荞花迟疑了一会，没有躲，毛毛第一次拉她的手，让她心里又暖又痛。
两个人一块往回走，河堤远远地抛在身后，，满天的月光如水一般明净，洒在河的两岸，一对少男少女的影子，在月色中缓缓向前，清凉的风，扑面而来，撩拨得人心里喜也不是愁也不是。
天明时分，毛毛一个人背着行李，踏上了远去的路，头一回发现包围他的晨雾，竟是有些甜丝丝的气息；快到村口的时候，他惊呆了，荞花，还有他的爹娘，站在路口，头发上都是露水。
“孩子，出门就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荞花爹拍拍毛毛的肩，“前些时候，是大伯不好，别记恨；落稳了脚跟，来个信，我就把荞花交给你，奔个你们的好前程。”
“大伯——”毛毛眼里潮潮的。
“荞花，把东西快给毛毛装好，别耽误他赶车。”娘看见女儿痴痴不舍，一边提醒。
“毛毛，把这件毛衣带上，说冬天就是冬天，用得上。”荞花说完，抱住毛毛，眼泪簌簌望下掉。
“走吧，我不耽误你。”荞花装出一个笑脸。
毛毛一狠心，头也不回的往村外走，等他回头看的时候，荞花一家三口还站在土坡上，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毛毛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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