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三年后
翠喜从河边回来,手里提着衣裳篮子,正是春色最深的时候,遍野的杜鹃红得像是燃着了半面山。她走得久了,额上微微出汗,见前面的杏子树下有一块青石,便过去坐下,轻轻地捶着腿……
杏子林边是一大片水田,田边种着二株矮矮的垂柳,一对燕子在柳丝间穿梭而过,尾巴一剪,便去得远了。
翠喜走到溪边喝了口水,忽听身后有人问他:“这里是燕尾村吗?”
她回过头,那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却隐约可见一对深沉湛亮的眼睛,便点头道:“嗯,这里就是燕尾村,请问你是来找人吗?”
那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寂寥村落,喃喃自语:“这里便是燕尾村。”
他这样转过来,翠喜终于瞧清了他的面貌,十分俊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嘴角,一身如雪的白衣显然非平常人家所能拥有……
“你到我们村来有什么事吗?”翠喜提起衣裳篮子,“村里人我都认识,你要找谁,我可以带你去。”
“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位姑娘?”他温和地望着她,翠喜只觉得心口一阵鹿撞。
他虽然问得含糊,翠喜却恍然大悟,“你是来找楚姑娘的,对吗?”
他眼波一闪,“你怎么知道?”
“那还用得着说?”翠喜得意地笑笑,“像你这样的贵族公子来到我们这种偏僻的地方,若不是来找楚姑娘,难道是来找翠喜不成?”
“这么说来,”他若有所思地说,“经常有人来找她?”
“是啊。”翠喜用力点头,“都是些王公贵族,时常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过来,楚姑娘却不常见他们,都是放下东西就走了。”
“她住在哪里?”他的脸上慢慢泛出一抹异样的红晕,像是极激动的样子。
“跟我来吧。”翠喜提着篮子,引着他在垂柳背后的小院前停下,“楚姑娘就住在这里。”
眼前是三进石屋,外面用竹篱方方正正地围了院子,院里种着各式花草,正是开花的时节,微风一过便芳香四溢……
翠喜叫道:“楚姑娘,有人来找你!”
“叫他回去吧。”里面有人说。
翠喜抱歉地看他,“楚姑娘不喜欢见客。”
他不做声,推开篱门进去,穿过院子,门上垂着竹帘,只需一伸手,那人便近在咫尺,他却在这瞬间犹豫了——
“人走了吗?你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快些进来,这些花样正想请你看看。”里面的人似乎把他当做了翠喜。
他不再迟疑,掀帘进去,屋里光线甚暗,她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架纱屏,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透进来,她就着那柔和的阳光一针一针地绣着纱屏……
“翠喜姐姐,这次新买的线,色彩比上次的差远了,下一回咱们另外换一家……”她一边说一边抬头,却在看见眼前那人的刹那怔在当场。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她,见她荆钗布裙,乌黑的长发用一块蓝底白花的素布扎起来,若不是那皎洁晶莹的脸颊,俨然便是一个普通村妇。
她把针插在屏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每一步都极缓慢,慎重得好像踩在临江的悬崖之上——
“你来了。”她终于开口,却是云淡风轻。
他的下巴倏地绷紧,眼中迸出冰冷的光,忽然扬起手,毫不犹豫地甩下去,只听一声脆响,她雪白的脸颊便迅速肿起,露出鲜红的五指印——
“楚姑娘!”立在门口的翠喜大惊,急忙跑过来,怒道,“你凭什么随便打人?”
他望着她红肿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抿了抿唇,扭身就走。
翠喜忙着检视她的伤处,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他已经很留情面了。”她微微一笑,“若真的下狠手,哪里还有我这张脸在?”一边说一边走到厨房,沾湿了布巾敷在脸上。
都打成这样了,还算留情面?翠喜摇头。
这天晚上,雀舌早早地做了饭,草草吃了,便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一直等到星落月出,才把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缚在肩上,临出门前,忍不住又环视一遍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曾给漂泊的她短暂的安宁。
如今,她又要走了……她轻声叹息,可怜天下这么大,竟没有一处可以让她不再想他。
她不再犹豫,反手掩上门,穿过小院,推开篱门,再合上……
“这一次你又要去哪?”
是他熟悉的嗓音,她一时无法辨析是梦是真。一直到她看见那倚在垂柳旁的身影,才勉强笑笑,“我出去打些酒回来。”“打酒用得着背包袱?”他讥诮地笑笑,“为什么不锁门?不怕有人入室行窃吗?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她无言以对。
草丛窸窣作响,她知道他走过来了,却不敢抬头,“为什么骗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你喝酒了?你怎么能喝酒?”他自从练了《落阳心经》,心脉受损,便再不能喝酒。
他满不在乎地说:“是,喝了。你不是要去打酒吗?我这里就有。”
看着他举起的酒坛,雀舌惊恐地发现柳树下已经歪七竖八地摆着三个空坛子,她夺过他手上的酒坛,随手摔出老远,“你不要命了!”
“没有人在乎——”他摸摸心口,“这性命要来有什么用?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宁愿死掉!”
她那样辛苦,才换来他平安生存的机会,他竟然说——不想活了?雀舌又痛又怒,一扬手想要打他,刚一出手便被他握住手腕,他凝视她良久,忽然一用力,便把她拥入怀中。
雀舌瞬间被他温热的气息包裹,鼻端呼吸着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忽然一阵软弱,恨不能从此不顾一切,就在这怀里沉沦……
“你的武功还是那么差。”他说。
雀舌刚想反驳,他的呼吸骤然急促,灼热地喷洒在她的颈上,他的声音痛楚难当:“尽管你的武功那么差我却从来没有赢过你,雀儿,我这一辈子都不是你的对手。”
雀舌怔住,身体僵硬如石。
“你那样忍心……”他继续说,“不回洛阳,不回京城,不与任何人联系,就连楚师伯你都不肯见面,雀儿,你这样……只是为躲着我吗?”
雀舌泪凝于睫。两年前,爹爹从西域万鬼城救回了当年负气出走的娘亲,却因为遵守对韩秋水的诺言不能进入中原。她虽然得到消息,却不敢赴西域与父母相见,一则分隔多年,自己没有按照爹爹的嘱咐修习韩门武学,相见情怯;再则,她知道自己一旦见到爹娘,难免听到韩不及的消息,她明知他早已把他忘记,却没有能力承担再一次被他遗忘的事实。他的名字早已化作一颗附骨钢钉,深深地嵌入了她骨髓深处,每拔出一次,都是血淋淋的痛……
“不是说好不再分开吗?”他的气息渐渐凌乱,“你却把我一个人抛在客栈,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雀舌,你何其忍心!”
雀舌恍然醒悟,拼命挣开他的拥抱,决然转身,“你喝醉了。”说完拔脚就走。
“雀儿!”他身形不稳,声音惊痛交加。
“若是不想活了,就去死吧。”雀舌冷冷地说。
“好。”他很快地说,抽出龙吟剑,“你拿着它,在这里刺下去,我就活不成了。”他左手抚胸,平静地说,“你从此不用再浪迹天涯,不用再过着那种躲躲藏藏的日子。”
雀舌接过龙吟剑,月夜如水,剑身锋利得似一泓清水,她抬起手腕,剑尖对准他的胸口,凄然一笑,“与其互相折磨,索性都死了吧!”
他坦然微笑,“你说的是。”
“你以为……”雀舌颤声道,“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吗?三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发疯似的想你,我想见你,又害怕真的见到你,我的出现会让你再一次忍受蛊毒发作的痛苦,为了避开所有认识我的人,除了不停地逃走,我还能怎样?!”
月亮清冷的光洒在她晶莹的脸上,散发着淡淡的光华,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
“你不想活了是吗?”她轻轻点头,“很好,我也不愿再受那样的煎熬——”她心一横,倒转剑锋便往自己颈上抹去,突然,斜刺里一物飞来,“当”的一声打在剑身上,手臂一片发麻,龙吟剑脱手而出,她捂住手腕与他怒目而视。
“你……”他紧紧地盯着她,低声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不辞而别?”
雀舌默不作声。
“我以为你可以相信我。”他苦涩地笑笑,“你以为我会轻易被一条小小的虫子打倒吗?”
“你当然不会,可是我会。”雀舌转过脸,不再看他,“你请离开吧,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我受苦,那样会让我……”她停顿片刻,“有很大的压力。”
“你是说……我让你有很大的压力?”他说得很慢,像是难以置信似的。
雀舌坚定地点头,“没错,在你身边我感到很辛苦,我只想过平凡的日子,所以请你离开吧,否则……”她咬紧牙关,“我宁愿死在你的面前。”
杨柳风,吹面不寒,但那嗖嗖的寒意,又是什么?
从那天起,韩不及不再出现,雀舌却不愿在这里住下去,收拾行囊离开,三日后抵达一个名叫兴盛的小城,刚一进城迎面走来一人,极熟悉的面貌,“单落紫?”
来人正是单落紫,她竟像是早已知道她会到来,笑道:“楚雀舌,好久不见。”
雀舌本不想理她,有一件事却不能不问:“你不是答应我要让他忘记过去的事,为什么他……”
“人家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单落紫笑得云淡风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雀舌气结,扭身就走。
“不及呢?”单落紫左看右看,问她,“我在这里等他五天了,他既找到了你,为什么不与你一起?”
“你觉得……我这一生还能够和他一起吗?”雀舌声音苦涩。
“为什么不?”单落紫不解地皱眉,忽而恍然大悟,“他还没告诉你?”
雀舌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他身上的蛊虫早已被鬼医欧回春拔去。”单落紫瞧着她,“你真是个幸运的丫头,他执着地不肯接受增强蛊毒的针药,就是为了能够一直记得你;幸亏楚燕然为了你违背当年的誓言进入中原寻到欧回春,否则不用三个月,他就会活活痛死。”她停了一停,才道,“楚雀舌,他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为了这件事,韩秋水跟楚燕然夫妇大概还有很多账要算。
雀舌忽然往来路奔去,她拼尽全力,跑得极快,耳旁风声呼啸、树影飞退,她却仍嫌不够,快些,再快些……
“你这么着急,要到哪里去?”修长的身影斜斜地倚在道旁的树上,他悠然微笑。
雀舌再顾不得许多,纵身扑入他的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个笨蛋——”他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你给过我机会说吗?”
“可是——”她满肚子都是怒火,“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这样和我分开?”
“我明明就在你身后,是你自己武功太差。”他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抚过她依旧青肿的脸颊,“我那时又惊又怒,下手没有轻重,还痛不痛?”
“这次就算了。”她笑得眉眼弯弯,娇声道,“再有下次,我一剑杀了你!”
此时春光未老,风细柳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