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世戎装为谁负（2）
不消片刻，脚步声行至堂前，略略一顿，沉沉而入。
我并不抬眸，只斟茶一杯，款款道：“早知云大人会来，特地命人备了这好茶。”
“王妃既知老夫会来，也该知老夫来意！”他嗓音低沉，其间却是按压了怒意。
我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起身以茶敬他。
“云大人尝尝看。”
他望我一眼，终是接过，却囫囵一口饮尽，我颇有些可惜，摇头道：“这茶三遍方出清香，云大人是懂茶之人，不曾想竟也将它这般糟蹋了。”
“老夫今日可不是来跟你品茶论道的！”
我对他的话似是未闻，轻嗅茶香只觉身心俱宁，浅酌一口，茶意在舌尖蔓延，先是淡淡苦涩，而后却有清香馥郁回味无穷，个中滋味绝妙难言。
“如云大人所见…”我放下手中茶盏缓缓开口，“...顾妧不过寻常女子罢了，当日待字闺中，多的尽是繁琐时日，看书抚琴，品茶吟诗…只是，”我忆起往事，垂眸浅笑，“我大抵算不上蕙质兰心的女子，那女工我却如何也学不会。”
云忠微皱了眉，面起不耐之色，我只作未见，兀自轻言慢语，将我曾经的希冀在他面前铺成开来。
“…后来遇见沈夙，原想着不过借他得个自由身，不曾想步步失心与他，我此生所求简单，不过是得一人心，相伴终老罢了…”我望一眼云忠道，“我知云大人心有顾忌，因我姓顾…但为了不连累父母，也顾及沈夙的身份，我与顾家早便断了关系，此事云大人也该有所耳闻……”
“有所耳闻又如何？”云忠冷笑道，“你是顾家人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夙儿他虽心思沉稳，终归还是年少气盛，不懂得顾全大局，我这个做舅父的自然要替他打算！”
“云大人！”我缓缓起身，直视着他，眸光里有痛惜之色，“你是沈夙的舅父，我待你亦作长辈尊敬，先前你赠与我的步摇，是何用意，你我都心知肚明，未曾酿成祸害，我也退让再三不去计较！你待我如何，我皆可忍让，但我的孩子…我要给它一个交代！”
“交代？”云忠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精光，怒视着我道，“你要个交代！我还要给沈家上下和那些出死入生的老臣们一个交代！兴复沈氏江山的重担落在夙儿身上，他一贯性子持重，奖罚分明，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却因着你，盛怒之下将田毅杖责八十还不够，还下令要将他斩首示众！他这分明是要做给我看！”
云忠微微平复了情绪，望着我仍是冷冷道：“若你当真识得大体，顾全大局，就该劝夙儿以兴复大任为重，免去田毅之死罪!而你…求一纸休书！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否则……”
“否则舅父打算如何？”
冷然一声传入屋内，我眼底微微诧异，看着沈夙白衣乌发，迈步入内，周身散发的肃杀寒意压迫而来，沉沉令人几欲窒息。
“四哥？”
云忠亦是身子一僵，缓缓罢手，哼声道：“呵，我打算如何？是你要如何？当初我只当你是权宜之计，娶了顾家的女儿也便罢了，却不曾想你竟落入了温柔乡！连我这个舅父也不放在眼里了！”
他薄唇微凛，带了一丝冷然笑意，却是倨傲迫人。
“若我当真不曾将舅父放在眼里，明日辰时军营中斩首之人怕便不止田将军一个了！”
“你……”云忠气得浑身直颤。
我亦觉沈夙此话说得过分了些，微凝了眉，摇头示意：“四哥…”
他转眸望向我，眼底冷意稍敛，上前执了我的手问道：“可记得按时服药了？”
我点点头。
他道：“往后早些歇息…”侧首望一眼一旁神情沉怒的云忠，淡淡道，“舅父，自军中至王府也有些路程，为免舅父幸苦，日后不必再来，若有事，直接告知我便是。”
云忠气得变了面色：“你的意思是日后我不能再靠近王府半步？！”
沈夙神情淡漠，喜怒不辨，扶着我朝外走去。
“阿妧身子不适，我送她回房…”行至门口，微一顿步，淡声道，“我已吩咐人备下马车在门口等候，还请舅父早些回营。”
言罢，再不多留，携了我的手迈步而去。
夜色深幽，路旁树梢间高悬长明灯，烛火柔柔透过外一层琉璃罩倾泻而下照亮前路。
我抬眸望一眼沈夙冷俊的侧颜，他轻抿薄唇，一路沉默，我张了张口，话至唇边，终是咽了回去，身旁人却有所觉，垂眸望我一眼。
“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唇角一抹浅然笑意：“怎么这时回来了？”
他答的理所应当：“忙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顿了片刻，眸光微沉，望着我道：“若是我未曾回来，你会如何？”
我会如何？
我以沉默作应，转眸朝外望去。
放落过雨，回廊近旁海棠上花瓣凝雨露恍似胭脂润色，我忽动了心思，伸出手去，素白指间沾上水珠，抬手朝着沈夙轻弹，便溅了水露在他脸上。
他捉住我的手，颇有些无奈：“怎么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我也不辩，将手上的水渍尽数蹭在他衣服上，慢悠悠的道：“你却是沉稳，将田毅杖责八十已经去了他半条命了，还不依不饶要将他斩首，我的四哥何时也成了这般霸道蛮横的人了？”
他神色不变，那双如夜般沉阔的黑眸里却覆盖了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沉重，他缓缓拥我入怀，嗓音是一贯的清然，却字字深寒，直撞入我心底。
“阿妧，若杀了他能减你半分痛楚，我断不会多留他在世间哪怕一秒。”
我靠在他怀里，默然一声极低的轻叹，轻轻阖上眼睛，周身皆是他独有的气息，半晌，轻声问道：“四哥这回，可是设了个局？”
他收紧了手臂环住我在怀，并不隐瞒，只低声道：“阿妧一贯聪慧过人，想来今日田毅的亲卫兵前来找你时就知我用意如何了。”
我微微一笑，抬眸望他：“这回并非是因我聪颖，不过是因为我了解自己的丈夫。”
沈夙何人？凉薄淡漠，心思极深极沉稳，号令三军未敢有不从者，那田毅是云忠的心腹，在军中也颇有声望，况且此一事，他是领命而为，沈夙又如何会如此莽撞不分轻重，轻率将他斩首？其中深意，细想便可得。
“阿妧…”他将下巴轻轻抵上我头顶，似是疲惫的闭了眼，低声缓缓道，“我想着，那八十杖取了他性命，也未尝不可…若非那人是我舅父……”
他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底苦涩难言，却凄然一笑。
“四哥…看来我们命里跟这个孩子无缘。”
这世间有哪来如此多的若非呢？一切早已是注定。
“四哥…”我抬眸望他，眼底带着精芒希冀，那般小心翼翼，“…日后，日后我们再要个孩子好不好？我定然会小心保护好它…定不会让它再受到伤害了！定不会…不会的…”
他垂眸望我眼底沉痛，低低道：“阿妧，此生有你与我而言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不！”我猛然抬高了声音，神情激动，一股酸涩却涌上眼眶，沈夙的面容在我眼里一点点模糊起来…
上天将我带到你身旁，我也曾以为…是最大的恩典啊……
“四哥…”我揪住他胸口的衣襟，无助的哀求着，声声悲凉，“我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求求你…给我个孩子！”
清风伴细雨潺潺而落，满园游丝兼飞花，送一场轻寒，终难逃…零落成泥。
“…好，”不知过了多久，终闻的他低低一声回应，压抑入耳，“阿妧，若你真的想要个孩子…待你身子好些，我们便再要个孩子。”
我终在他怀里放松了下来，面上流露一抹淡淡笑意，却带了无尽悲凉酸楚。
“谢谢你四哥。”
话音未落，胸口骤然一痛，我深皱了眉，将几欲涌上喉的血腥强压了下去，终止不住溢出几声清咳。
“哪里不舒服？”沈夙紧张起来。
我朝他宽慰一笑：“无事，凉风灌进喉咙里，嗓子难受罢了。”
他轻凝了面色：“日后夜里不准再随意出来走动了。”
我含笑默应了，他探手替我抹去眼角泪痕，往后望一眼，便有远远随着的婢子送来油纸伞，他撑开，执着我的手朝前而去，走出数十步，遥遥却见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长身玉立细雨中。
我眼底微微诧异，待那人走近方才敢确定。
“楚公子？”
来人正是楚济。
“王妃好久不见，”他朝我微笑垂首，转而恭敬向沈夙行礼，“王爷。”
故友再相逢，我虽心里高兴，却也知他深夜来此定然是有要事要与沈夙商议，我不便打扰，便与沈夙道：“那我先回房了。”
他轻轻点头，褪下外衫盖在我肩头，低声嘱咐道：“仔细路滑。”
便有远远随着的侍婢上前替我撑伞，提灯引路。
我望他们一眼，虽有担忧疑虑，终还是迈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