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伍贰 焚香
我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那些太过真实，清晰的像是昨日重现。
缓缓伸出手，却全是黏了湿漉漉的冷汗。
四下一看，是在桑中。
有人自外间进来，见我醒在榻前，手中捧着的瓷盆却是顷刻间跌在了地上。
她眼里含着泪，双手却是紧紧捂住了嘴巴。
我看着她，缓缓笑了出来，道：“灵纹，不认识我了么？”
她站在我身旁，似是欲言又止。
我停了手中的书卷，着看向她，轻声道：“有事？”
她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
我又是问了句，道：“怎么？”
灵纹咬了咬唇，半响终是开了口，道：“姑姑，帝君他，颜阳帝君在外面要见您。”
我手指一滞，自我醒来已是三日，他终究，还是知道我回来了。
许久，我才是缓缓摇了头，道：“让他回去罢。”
灵纹却是停了脚步不动，踌躇着道：“帝君说，帝君说您若不肯见他，他会一直守在桑中，直到你肯见他为之。”
我目光转向了手中的古籍，手指缓缓抚过那些文字，道：“仙界那些人，都知道了？”
灵纹一愣，便是点头道：“姑姑回来是件喜事，灵纹没有刻意不让消息传出去……只是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姑姑您现在便已经回到桑中了。”
我低眉，淡淡笑了笑，看向她道：“这些年，你在桑中过得可好？”
她闻言，笑着点点头，眼眶却是莫名红了起来，道：“虽然桑中现在没多少人，但只要想着这里是姑姑您曾经待过的地方，我便觉得留在这里是最好了。”
我心底泛起了酸楚，低声叹气，道：“灵纹，你不必这般待我，若我再也回不来……”
她摇头，嗓音有些哽咽，道：“姑姑，灵纹不是个追求享乐的人，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只要能有个安身的地方，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便是觉得这是对灵纹最大的恩赐了，姑姑您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我看着她，许久唇边才是荡漾起了笑容，道：“等到芣苢回来了，我们三个人，我们一起待在桑中，只有我们几个，再也不走了，你可愿意？”
灵纹愣住，泪水终是滚落了出来，不住的点头，道：“愿意，当然愿意，姑姑若是不嫌弃灵纹，灵纹自然愿意陪在姑姑身边……”
我笑，末了末又是补充道：“若到时候你和芣苢都有了喜欢的人，也是可以反悔的。”
灵纹笑，又是止住了，捏着衣袖抹了抹眼泪，半响迟疑着道：“姑姑，那帝君……”
我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心底缓缓一声叹，道：“让他进来罢。”
我这样说着，可心里却不知道，这般做还有什么意义了。
缓缓起了身，慢慢至到碧玉色的石桌前。
手指轻轻扣在桌上，缓缓摩挲着，一寸一寸的，似是陷入了悠长的回忆里。
他很快便是进了来。
脚步急乱，像是揣着一颗躁动的心，却又是生生被停在了原地。
我看见他淡蓝色的长袍衣袂，素雅平静，却是纷飞在风里。
他停在我面前，嗓音沙哑，像是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道：“你……”
我眸间浮现了许多往昔画面，那么急促的闪过，像流星般璀璨，似是跌入了满天星辰里。
许久，终是缓缓迎上了他的眼睛。
“颜阳。”
他身躯一震，黑眸里疼得像是快要透不过气。
我看着他，他依旧是那么好看的模样。
就那么站在我面前，便是那么一道倾城明媚的风光。
已经是那么长的发了啊，却又像是更瘦了些，显得愈发的挺拔修长。
应该是瘦了吧，我这样想着，却是有些记不得他以前的样子了。
他喉结动了动，眼里有着些难以分清的情绪。
像是万般艰难的开了口，道：“浮兮--？”
我微微翘了唇角，替他斟了杯茶，缓缓道：“竟是连姑姑都不喊了？”
他身躯晃动的厉害，唇色苍白的吓人，似是强撑着道：“人界的事情，你不记得了？”
我将那杯花茶推至他跟前，声音淡淡，道：“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了。”
抬了头迎向他，缓缓道：“不知，你说的是哪些？”
他像是听见了不可置信的事情，眸里氤氲着的是苍凉的慌乱不堪。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悲怆，“你可还记得，你在凡间，已有婚约？”
我噢了一声，倒是扬了些嘴角，道：“婚约何人？”
他却像是遭了重重的一击，额间的青筋都有些凸起，手臂撑在桌上，骨节泛着几近透明的白。
我倒了杯花茶，递予他，道：“怎么？”
他却只是盯着我，眼里猩红的吓人，震惊，惶恐，到最后，像是都化成了深深的绝望，就像被人，自万丈深渊猛然推下去了一般。
唇色近乎了惨白，却是狠狠的挥开了我的手。
茶水洒了一地，少许都是溅到了我的衣襟上，更晕染了那朵刺绣昙花。
灵纹似是要上前来，却又像是被他那般的神情给吓住了，生生不敢再动一步。
他再没看我一眼，惶惶却是转了身，脚步慌促，差点撞在门上，踉跄着离开了去。
灵纹踌躇了半响，终是开了口，不安的道：“姑姑……”
我并不在意，他素来是这般恣意妄纵的样子。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竟是一点都未变。
我摇摇头，心底唏嘘，倒是可惜了那么个精致的白玉瓷杯。
灵纹唇咬了几咬，眉间忧心，还是忍不住道：“姑姑，凡间的那些事，您真的记不得了？”
我视线落到了外间树枝上，它枝叶繁茂，葱郁似军。
远处传来些云雀鸣叫的声音，还有着淡淡的花香涌进来，带着些泉水的甘甜味道，混在一起，氤氲在空气里，甘之如饴。
“是啊。”我唇角浮现了淡淡微笑，“记不得了。”
桑中这些年，倒真是变了许多。
我坐在屋顶，四下望去，入眼是人烟稀少，草木落寂。
本以为心底会生出几分唏嘘，可没料却是平静，最后竟想着，这样也好。枯树也罢，荒芜也罢，都是我一个人的。大抵，我本就不喜热闹。
这几日仙界大多知晓我回来了，携着家眷纷纷扰扰的来到桑中拜访，
但都被我设的结界挡在了外面。他们心中所想，我自是知晓，只是仙魔大战一触即发，这些事情，我暂时并不想考虑。
我拿起酒杯，轻饮一杯酒。
入喉辛辣，却是彻彻底底的真实。
低低一笑，笑这浮生多变。
万年前我离开，是为这六界太平，万年后我有幸归来，却见这六界又是不太平。
也不知，是上苍的刻意讽刺，还只是它的一个小小玩笑。
我又饮了一杯酒，酒香有几分涌上来，舌尖开始有了几分甜意。
这次回来，我好似忘记了许多事情。
父神，母神，以及兄长，都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而我时至今日，终于敢正视这最后的逝去。
以前我日日夜夜忧心六界，是因母神自小对我的教诲，但更多，只是借此麻痹自己，以前的浮兮从未放下过上古，是不愿，更是不能。我能庇护这六界，为何心中不能藏有一个上古？
我笑，以前的自己，总是会这么想。
可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已经消失殆尽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很多以前放不下的东西，我现如今都愿意放下了。
我不想，不想如今的一条命，再浪费在往昔的那些痛楚里。
因为这条命，是九婴给的。
这些日里，我能感受到的天地灵气愈来愈多，灵力也在慢慢恢复，就连千万年前肩上的伤疤都开始愈合，我不知道九婴究竟是如何认出人界的我，也不知它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让我以人界身躯重回真身，可现如今，它再也不在了。
我再也找不到它了。
我又饮了一杯酒，我知道，我从不亏欠这六界，我唯一亏欠的，就只有九婴。
它跟我多年，我却两次将它抛下，它陪在我身边，我却一直忘不了上古。我从未想过它在这世间也是无亲无故，我只知画地为牢，将自己围困在里面，将所有人阻挡在外面。
我轻摇头，举酒敬向上空。
这次，我要放手了。
这次，我得为自己而活，为我爱的人而活。
“这六界，”我抬眸，见到远处来人，微微翘起嘴角，“我要交给他了。”
他长发冠起，一身黑衣，像极了某夜风雨。
停下脚步，抬眼看我，眸子漆黑幽暗，许久，道：“有风会冷，下来罢。”
我并不计较他的礼数，事实上，许多年前他就是这般了。
我又斟了一杯酒，仰脖饮尽。
天边落日将歇，余辉洒在地上，烧起几丝暖意。
他站在下方，半响，也是上了屋顶，缓缓在我身侧坐下。
我并不看他，只微眯着双眼，感受面前温暖的光晕，倒觉有些懒洋洋的困意。
他不说话，只静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终是灰暗了下来，一层层的，像是覆上了重重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