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伍肆 焚香
林间逛了几圈，我四处看了看树色，等到月色洒上树梢，这才回了去，心中想着，到底应该是红墙瓦会好看一些。
推开门，一抬头，竟是见到那人还未走。
见我进来，抬了眼，眉目如星如辰，邃深若海。
对着我道：“我有话同你说。”
我走过去，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看着我，接着道：“后日，我会去魔界。”
我闻了一口茶香，浅啜了一口。
“我们打一个赌，”他忽是道，对上我的眼睛，“若我战胜而归，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摇头，道：“不。”
他看我，道：“为何？”
我放下茶杯，轻声道：“因为我会输。”
他看着我，半响，忽是笑了，如九天繁花落缀，点笔之处皆是醉人。
“好，”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道：“那我就直说了。”
我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他看着我，道：“等我回来，我要娶你。”
我淡淡道：“颜阳，我不喜欢这样的闹剧。”
他道：“所以我对你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我轻叹，平白生出些无奈，道：“这么多年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盯着我的眸子，似是云淡风轻，道：“我想要的，你一直知道。”
我看着他，目光冷淡。
他却是并不在意，只是轻轻松开手，道：“如今你不喜欢我了，没有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回转心意，从今以后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再也不要想着能够抛下我。”
我移了目光，投转在远处。
他站起身，对着我道：“只要我活着回来，我们便会成亲。”
“若你不愿意，”他顿了顿，似是笑了，“那便祈祷我死在魔界罢。”
随即转了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融入月色里，终是扬手，关上了房门。
四道梁柱撑起一道弧形穹顶，数道流苏从高顶倾泻而下，集成一道掩帘，挡住一大半室内光景。
帘后榻上躺着一人，呼吸缓慢而又沉重。
我透过帘子看他，苍白的发，年迈的容颜，垂垂老矣，风烛残年。
殿内只有他一人，就静静的躺在那里，一眼望去，似乎根本都不存在。
我走过帘子上前去，在他榻前几步停下。
他呼吸的很慢，身上盖着厚重的裘被，左右两侧还安置着暖炉，可面色依旧还是透着冰凉的深灰，有着消不散的倦意。
我想，他应该是病的很重了。
我静静看着他，眸子有些凉淡。
他忽是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眼，里面带着血丝，囚禁了多年的沧桑。
殿门打开，进来两个婢女打扮的丫鬟，分别端着药膳和蜜饯，在他殿前跪下行礼，便是上了前，正欲扶起他喝药，但他只是摇了摇头，便闭了眼。
那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便又是行了礼，又低着头退下了。
他微皱了眉头，眉间有深深的沟壑，半响，忽又是睁开了眼睛，缓缓朝我的方向看来。
他闭了眼，又是缓缓睁开，忽是对着我笑道：“阿姐，你来了。”
我脚步一滞，上前几步，轻声道：“你看的见我？”
他笑容未退，缓缓道：“我等了你许久。”
我微微扣紧了手指，上前矮身坐在榻前，低了声音：“央聿。”
他看着我，道：“但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微阖了双目，道：“抱歉，我来晚了。”
他只是摇摇头，道：“阿姐，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未变。”
我轻勾了嘴角，低声长叹，道：“是啊。”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等到你们所有人都离去，我又成了留下的最后一人。
他咳嗽了几声，许久才是慢慢平歇了下来。
“当年姑姑离开的时候，我也想过点天香，可是她不肯，”他看了我一眼，接着道：“她说，我们只是你命中过客，这一世能与你相识便是最大缘分，其他事情，也就无需强求了。”
“可对我而言，我们是血缘至亲，”他脸上浮起了笑容，依稀如往日少年，道：“我想见你，你若不来，便是你的错了。”
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半响，终是轻轻摇头，道：“是姑姑说错了，我从不觉有何强求。”
他缓缓一笑，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朝中清明，金陵也变得越来越好，除了南庭，他们都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后辈。十几年前，我换了私服出宫，途中遇到一群孩童，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或是刚刚下学，背着书包，椅着脑袋背着之乎者也，”
他像是回忆起了美好的事情，轻轻笑了起来，道：“有个小男孩背错了一句，他的同伴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于是他们便打闹了起来，互相追赶着，笑声洒满了整条街。”
他抬眼看我，道：“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阿爹从小对我的教诲，我并没有辜负阿爹和姑姑的期望，我对得起当年卅云天所有战魂。”
“我知道，”我亦看着他，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轻轻搭上我的手，道：“阿姐，我过的很好，我们都过的很好。”
我低头，看见他手上凸起的数道皱纹。
“阿姐，”他忽是轻轻用力，道：“我从未怪过你。”
我心里一疼，缓缓抬起眼，道：“央聿。”
他只是摇头，嗓音带了些干哑，笑道：“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而已。”
我闭了眼，有些泪水滚落，轻声道：“可我理应照顾好她，理应照顾好那个孩子。”
他只是轻轻摇头，缓缓道：“阿姐，我这一生已到尽头，可回首一看，她也已伴我一生。如今，我终于能放下一切离开了，你应该为我高兴，不是么？”
我缓缓睁开眼，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眼眸历经世事，道：“这一世，谢谢有你。”
我抬起手，轻轻抚他的脸。
他替我擦去眼角的泪，道：“回去吧，阿姐。”
我收起手，缓缓站起身，终是开口，道：“央聿，再见了。”
转身，行至几步，他又是将我喊住。
“阿姐，”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又接着道：“帝君他，对你好么？”
我未回头，许久，才是微微点了头，道：“很好。”
他似是笑了，不再说了。
我抬了脚步，走出大殿，外间是苍凉的天色。
我静静站了一会，侧身，见到前方站着的人影。
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庞，只见他抬步朝我而来，步伐缓缓，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南庭。
他老了许多，可眼神依旧凌厉，却更像是多了几分淡然。
他站定在我面前，道：“让我送送你罢。”
我看着他，半响，终是点了头。
他抬步，与我并肩，道：“走罢。”
我微垂了眉，并不言语。
我们二人便如此，缓缓走着过了一条长长的走道，直至转弯，他停了脚步，：“此生，怕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他转向了我：“这一次，让我看着你离开罢。”
我抬眼看他，他鬓角的发已是灰白，可背脊依旧笔直，一如当年将帅风姿。
我忽是笑了，眼里的情绪说不清，抬手，终是抱住了他。
这是我们之前的第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
我搂紧了他，轻声道：“下辈子，找个爱你的女子。”
他轻轻回报住我，半响，道：“好。”
我松开他，道：“再见了。”
他看着我，眼里像是有泪光，道：“再见。”
我转了身，抬了步伐，缓缓走着，终是慢慢隐去了身形。
再见了，卅云天。
“姑姑，您在么？”
我斜倚在榻上，应了一声，道：“进来罢。”
灵纹随即推门进来，道：“姑姑去哪了，一天都未见到您。”
“出去走走而已，”我淡淡一笑，道：“何事？”
灵纹道：“大公子来了。”
我微点头，道：“请到大厅。”
“是。”
我停了半会儿，站起身，便朝大厅走去。
颜尘坐在轮椅，见我进来，笑道：“尊神。”
我看向他，半响，才是走近，矮身坐到桌前。
微颔首对着灵纹示意，她欠了身，便是退下。
我看着他，淡淡道：“颜阳知道么？”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道：“你不该瞒着他。”
他抬了眉，轻轻道：“那尊神，为何也瞒着他?”
我垂眸，许久都不说话。
他勾唇，道：“他一直以为那些年是我抛弃了他，抛弃了母亲，可他不知的是离尉打断了我的腿，我没有办法离开魔界。”
他轻抚了抚膝盖，面容依旧明朗。
抬眼看我，道：“就像他一直以为，尊神你不爱他一样。”
我微闭了双眸，半响，又是睁开，道：“我让他去北域，是想让他断了念想。可我从未想过他年少骄傲，做事竟那般决绝。”
“我不知他的感情源自何处，我也并不在意。我爱他，却不是他对我的那份爱。我只是放心不下，我希望就算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也能活的很好。”
颜尘微笑，道：“可有琴的爱，却并不是如此。”
我勾了眸，料不到这世事嘲讽，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