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方寸千思,难哉为人臣子
问世间情为何物?
楼辕站在宫中箭楼顶端的时候,心里倏忽闪过这样一个疑惑。
暮色之中,九重宫阙里最高的箭楼亭子里,只有陆六孤和楼辕二人。往日的朋友却是如今的君臣,陆六孤凭栏玉立远眺落日,楼辕在他身后三步之外,只淡淡站定。
落日余晖里面,面前的君王一手扶栏,背对着他的身影自然带着帝王气度。楼辕只跟在他身后,看着天外余晖,想到的却只是一句——落日千山天远大。
琢磨一下好像不对,然后才想起原句分明是“落木千山天远大”,下一句是“澄江一道月分明”,根本文不对景。
不想几年的沙场奔波,自己却是连个诗都 不会背了。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陆六孤却突然出声:“你说,你要辞官?”
楼辕回过神来,点点头。又想起陆六孤是背对着自己,便回答了一句——
“是。如今国内大事已定,臣……打算回渝州。”
他今日便是来向陆六孤请辞的。陆六孤既然猜忌他,他觉得自己还是走了最好。可惜陆六孤不仅是猜忌他,却也赏识他,不肯放他走,这才是难办之处。
人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在帝王权术之下,便该是“疑人要用,用人存疑”了。陆六孤对楼辕,便是如此。
此际楼辕正是同平章事,在官衔来说,他是正丞相。可是副丞相却是陆灭明,当今圣上的亲生父亲。他岂不尴尬?
陆六孤又道:“同平章事一职太累了么?不如你暂且挂去同平章事之事,只做大理寺卿?”
查案断狱是他拿手的事情,原本在剑南路也是做过的。楚风香早已调职,现在的大理寺卿也是他楼辕兼职而做。
只是这大理寺卿难道就是好做的么?楼辕沉沉叹息:“臣难担此任……”
他自然是难办的……
月余前,有乞儿一人,在京内一户小有资财的人家前闹事,只因这人家吝啬,不肯施舍。事情越闹越大,乞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人家前骂了许久,便引来了百十人堵在那人家门前围观。
突然这人群里就跳出了个人来,一刀斩杀了乞儿,扔下刀便逃了。当时正是日暮,更没人看清这人是谁,更别提抓到。楼辕还是半夜之间在问清了事情的经过。
当他第二日上奏陆六孤的时候,陆六孤自然是大怒——白日之间,皇都大街上杀人害命,这岂非莫大耻辱?!当即下令大理寺全员,三日之内不能缉捕罪犯归案,便皆论处失职。
大理寺卿虽然是楼辕,可大理寺里还有执事狱吏多人,又怎能让他们全数受了牵连?
一刀毙命,却并非仇杀痕迹。伤口深,发刀之人必然有力。断经脉血管,凶手有武功根基。更重要的是,那把刀,楼辕是见过的,他知道那是谁的刀。
可是他偏偏不能说,因为这原本就是个局。
所以他终于做了一回昏官——他猜得到史书会怎么写,必定是“有司惧罪,妄为昏判。”
他是禀报陆六孤,说是主人家不胜其烦,愤而杀之。
那时候陆六孤不胜欣喜,在朝堂上公然称赞了他说,卿能用心若此,朕不胜欣喜。
可是之后却是楼辕意料之内的,陆六孤说,爱卿为朕再查一次,千万别造成个冤案,把凶刀也一并呈给我。
第二日,楼辕便携刀,私下里去了御书房见陆六孤。陆六孤问他,案子真的水落石出了?楼辕说是。陆六孤便回头让身旁内侍将他的刀鞘取来。
凶刀正是与他的刀鞘严丝合缝。
“如此,宁不枉杀人!”
呵呵……
楼辕的心在那时候算是彻底冷了。
所以这大理寺卿他还做什么呢?陆六孤分明是容不下他的。
这箭楼之上,方寸之地,只他二人。楼辕虽未随身携带苍狼刀或是征战四方的马槊,可是他这几年来征战,有经历过天劫易骨洗髓之痛,妖力早已臻化境,单凭剑气就能取人头于千里之外。
只要他出手,陆六孤的人头就是他的。
可是陆六孤偏偏是不带一人就和他站在箭楼之上,便是全身心信任他不会出手。
倒是君王气度。
楼辕却低低叹息了一声。
这箭楼之上确无第三个人,然而箭楼之旁,宫阙之内,分明的步步杀机。他若有轻举妄动,又怎么能毫发无损地离开?
君臣猜忌……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竟然会发生在他的身上。那龙椅莫不是有什么魔力,能让所有坐上去的人都性情大变,狡诈多疑了么?
楼辕目光垂落地面,只开口道:“玄命司已有白青骢等人照管,大理寺之事,臣确实无能。至于中书门下等务,既然国事已定,四海升平,便也不需要微臣置喙。”
陆六孤闻言,目光微动,继而却是笑意微微:“国事已定?楼卿说笑了。现在妖物横行为患,玄命司正值多事之秋。白青骢虽是武力高强,却总不如楼卿一呼百应。玄命司之事,自然还是楼卿的。”
楼辕眸光微微一动,却是又说了一句:“此事,微臣会求教家师。”
陆六孤似乎又要开口,楼辕却先是抢白了一句:“圣上若不愿微臣辞官,微臣也可以回剑南路。”
楼辕此话,便是因为剑南路地处偏远,纵使有心作孽,却也因为地处原因无法掀起风浪。
可是他又想错了。
陆六孤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却是话里带笑:“剑南路是楼卿的发迹之地,天下莫不知楼卿当年便是剑南路的节度使。而且剑南临近南诏,想来楼卿若是去了剑南路,岂不如鱼得水?”
他一心避嫌,在别人看来,却成了有意算计。他自觉去了剑南是山高皇帝远,可在皇帝眼里,山高皇帝远却是谋逆的一大益处。
他步步相让,这位皇帝却步步紧逼!!
“陆二哥!!”
楼辕终于忍不住愤懑,一声含怨。陆六孤一怔,楼辕咬牙,声音里带着愠怒:“圣上……”
“罢了。”
陆六孤突然低低叹息了一声,依然没有回头:“你再替我办最后一件事。让世间的妖物少些,便去南诏歇息两天吧。”
楼辕微微一愣,继而低着头弯腰行礼:“臣……谢恩。”
说罢,转身步下箭楼。只是在这箭楼的阶梯前,他微微一驻足。他想起,六年前,金陵凤凰台上,霍湘震刚刚找到他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轮椅差点摔下凤凰台,是陆六孤来得及时,在背后扶了他一把。
“陆二哥。”
他低低出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陆六孤的身影微微一震,他却没有回头,也没有看见,只是背对着陆六孤,淡淡道:“微臣告退。”
说罢,提步下了箭楼。脚步一声声煞是稳健,一声不停,再无犹豫。
陆六孤依然站在箭楼上,晚风渐起,吹得他衣袖翻动。片刻之后便见得楼辕的身影,孤傲挺拔走在九重宫阙之间,向宫门外离去。
“小辕……”他低低叹息了一声,“别怪二哥。”
七日之后,九嶷山头。
一道玄色的身影,在漫天的飞雪里,慢慢踏过积雪的山路,一步步走上九嶷山巅。
他的肩头停着一只灰毛鹦鹉,此时仿佛怕冷一般,全身蜷作一团。可是按说这个时候,若是只家养的鹦鹉,早该被九嶷山的风刀霜剑给冻死了,它却还是活生生的,想来是主人在散发着内力,温暖了肩头这只扁毛的小畜生。
阴阳妖瞳,脸上一道贯穿下去的疤痕。腰间苍狼刀配了个粗木的刀鞘,旁边一只葛囊。玄衣飘飞在朔风之中,却没有一丝雪花打湿他肩头的鹦鹉。
正是楼辕,带着他的八哥。
八哥在他肩头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楼玉婧怀着孕他就到处跑不是个好丈夫,他便回嘴道我几时做过好丈夫;八哥又说他连梦山都不带着,可知梦山担心他,他却笑,说往年沙场征战,梦山不是也不在身边。
慢慢踏上了山门,却有一人,已经在雪中背倚山门而立。淡金色的衣裾飞扬在风雪里,双手抱臂,淡淡一眼看向楼辕。
乃是烛九阴。
“师父。”
楼辕微笑起来,如此唤了一声。
烛九阴的面色却是寒极:“你若真认我这个师父,今日便该下山回去!”
楼辕依然是笑意不改:“徒儿自然会回去的。只是,事情却不能不说。”
烛九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当真想好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楼辕便也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天下大乱的时候,妖魔进入了人间。虽然时隔千年已成定局,可是这人界,说到底,也还是人的。”
“你真这么想?”烛九阴追问,他的目光便低低垂落。只是嘴上依然固执:
“还请师父成全不肖顽徒。”
烛九阴看着他,许久,冷笑一声:“若世间顽徒都如你这般不肖,当师父的却也该一死以谢天下了。”
楼辕的眸光微微颤动几分,却终究没有言语。烛九阴已经转身,不再看他:“从今日起,九嶷封山。其余妖界生灵,各自回返来处。十日为限,十日之后,我自会封死妖界。”
“楼暮皓……拜谢师父大恩。”楼辕说着,屈膝欲跪。
“免了!”一股气劲猛然脱住了他,而后一甩。楼辕踉跄两步站稳,烛九阴只冷冷道: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九嶷弟子。”
“师父……”
“别叫我师父。”
“还有最后一事。”
烛九阴回头看他,眼神凌厉如刀。楼辕却是指了指肩头:
“这只鹦鹉,跟了我好些年头,送给师父,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