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梨花泪（6）
冬日溪水边。
阳光明媚，流水潺潺，有一块一块的碎冰从旁边的山岩上掉下来，诉说着春的来信。
珞薇刚刚洗完头，一位身姿袅娜的婢女送来大毛巾帮她擦拭头发。她穿了一件映花水红衣衫，衣襟绣着繁复而隆重的花纹，初看以为是什么花瓣，可是若是离得远些，从上方来看，就会发现，这整件衣裳其实就只绣了一朵花罢了。
一朵妖冶的盛开，巨大的罂粟花。
地牢。
水镜另一面，陌辰汀正好能够看得到珞薇谢绝了婢女帮她擦拭头发，接过毛巾自己慢慢擦着，那样缓慢，那样轻细，一根又一根……
微风如同情人的手般爱惜地抚摸着她姣好的脸庞。
他的胸口处顿然窒息！墨蓝眼眸渐渐从暗淡的流光转为深蓝的巨痛！
地牢的空气潮湿而散发着某种难闻的霉味，让人极其不舒服。
地牢里没有风，石壁的火把却明明暗暗，透露着阴森的宁静。
火把照射不到的暗影里，胤轩从角落中站起来，他上前看着水镜里细致擦头发的人儿，他说：
“珞儿越来越漂亮了呢。”
每日都会有人给她画最精致的妆，每日都会有人为她挑选最漂亮的衣裳，她每日都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一样。
新娘子……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子……
陌辰汀突然盛怒，拂袖转身一手锤在石壁之上！
鲜血四溅——！
石壁上已经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凹陷，这个凹陷多么的深，给人一种仿佛再深一点儿就能穿透的错觉。
胤轩没有任何惊奇，拿起地牢铁门外的纱布和药，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伤口。
他把纱布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手上，而石壁之上，方才被汀打出的凹陷处，竟然不可思议地自己鼓起来了！依旧变成平展的上面，丝毫痕迹也未曾留下！
胤轩已经见怪不怪了。杻阴宫的每一样东西都像是有生命一般，这一点，在他被关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清楚了。
他是自投罗网，也是冒死前来救人的。
……
“夫人？”
珞薇停住脚步，厌恶地皱眉。
声音自身后缠绕到耳后，变成低低的喘息。
“夫人要去哪儿？”
珞薇闭上眼，颤抖地咬住下唇。
她没有搭理他，径自加快了步伐。
“明天！你就会是我的女人！”
声音变得气急败坏，林觅绕到她面前，怒火上冲，他一把捏住珞薇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不得不看着他。
“明天！你就休想再见他一面！他已经沦为我的奴隶！”
他和她的脸隔得那样近，他和她的唇只有一寸，灼热的呼吸，急促的喘息，他眼中塞满了狂乱的欲望！
珞薇没有挣扎，而是安静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纵使他迫使她不得不看他，她还是可以选择避而不见。
她要告诉他，就算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身子都属于他，她也仍然不属于他！
“哼！你也只有一天！”
珞薇被他甩得踉跄后退几步，没有理会他拂袖离开的身影。
身后的婢女一言不发地跟着她。既是服侍，也是监视。
她不过是一个可以自由行走的人质罢了。
她答应嫁给林觅，条件是婚前她可以见陌辰汀。
两人隔着地牢的门，隔着自由与监禁的距离。
可是，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自由，都是有希望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她也不知道那一点点是什么……
珞薇蹲下来，看到放在门口的纱布和药都少了，金疮药已经快用完了。
地牢内，石壁之上，没有任何痕迹，一切都完好无损，甚至连血迹都不曾留下，陌辰汀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究竟如何了。
可是珞薇知道，汀一定受伤了。
他身受重伤，身陷囹圄，他救不了她，他只能选择伤害这么没用的自己。
那水镜，是林觅特意让人放到地牢中的。透过水镜只能看到几个地方，那些地方却是珞薇每日必须去的，只要有珞薇在，林觅必定会出现在附近。
他就是要陌辰汀看着她，却不能得到她！
珞薇两只手都抓在铁栅上，试图把头伸进去，她轻唤：
“汀……”
可是陌辰汀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恍若未闻。
明紫色华服，蒙上了一层落魄的尘埃。
纵使如此，那高贵的清冷之姿仍旧让人不敢亵渎。
“陌辰汀……”珞薇含着泪，语带哽咽，像是恳求般，她唤着他的名字。
他的发髻乱了……
他的衣裳脏了……
她每日也就只有那么一次见他的机会罢了，每次相见，也就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罢了。
隔着一层地牢，隔着那么多双眼睛。
可是，陌辰汀从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从不曾跟她说过话。
他的脊背挺得那样直，他的姿态是那样的高贵，仿佛他不是阶下囚，他只是在静坐入定。
珞薇哭得柔肠百结，可心里明白，那么骄傲的陌辰汀，怎么会容许自己有失败的时刻？而这样失败的晦暗的他，又怎会让她看见？
这或许是他仅剩的尊严，哪怕他也知道珞薇并不在乎。
珞薇换上新的金疮药，带了厚厚的纱布都放在门口。她把热腾腾的馒头放下，又拿走昨日的已经变僵硬的冷馒头。
她在婢女的注视下走出地牢，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看。
胤轩也盘腿坐在地上，火把照不到的暗影里，他面对着她。
陌辰汀不吃，他也不吃。
哪怕以他现在的体力根本吃不消。
他到这儿来，倒像是为了专门陪汀受罪一般。
“走吧，丫头！”
胤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快一点儿，好让她不要这么难受。
这最后一天，最后一面，凸是没有见她。
明天，她将成为别人的妻；
明天之后，她将再也不能见她；
……
发生了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
镜子前，珞薇像一滩泥一样瘫坐下。
镜子里的她是那么的明艳动人，那么的光彩夺目，连她都不知道她竟然可以如此妩媚。
她不认识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明明之前他们还围在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地吃着年夜饭，明明之前她还挽着汀的手撒娇说要在马车上睡觉，明明之前……
可是现在，汀身受重伤，胤轩也被困地牢，她被压做人质，林觅的手上甚至还有行云楼的灵凡和阿枚……
因为她对羽千夜的愧疚，因为她最后的私心，她瞒着所有人来到这里，最后却又把大家害成这个样子……她才是祸水，才是罪人！
下人推开门，恭恭敬敬地端上午膳。
珞薇一言不发，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吃了几口饭还喝了一点汤。
“他”送来的，必须接受，必须吃下去。她是人质，必须得听话。
午后，珞薇要去洗澡。
十几个婢女浩浩汤汤地跟着她去了天池。
一路上寂静无声，金碧辉煌的天宫下，难掩的是荒芜与凄凉。
杻阴宫不曾有给女子洗澡之地，玄司雨一直是在外面自己的府邸中的。
没错，短短几日之内，杻阴宫的府兵就已经控制住了天宫，九重天。
仅仅只是府兵，甚至连魔族大军都没有出动，用胤轩的话来说：
在魔尊眼中，九重天也就只配得上他养的府兵。
那些在神族大撤离之后提拔上来的仙，早就吓得东躲西藏，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扞卫天族尊严，攻下天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魔军的铁骑声，已经铮铮踏向了人界，踏向了鬼府，踏向了妖族。他们的步伐快到惊人。
弑星城，浮玉堡，中荣国……
之前羽千夜大费周章拿下的地方，再加上玄司雨数百年来的谋划，各个势力的盘根错节……珞薇发现，大半个天下，都已经在黑暗的笼罩下了。
杻阴宫称霸天下。
剩下的，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
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希望在哪儿呢？
珞薇泡在天池之中，出于礼仪，婢女门全都背对着她。
香风绕指柔。
天池之上漂浮着粉嫩的花瓣，每一片就像她的肌肤般，滑腻腻的，带着香气。
珞薇扫视了一圈儿，小心翼翼地拿出冷馒头。
这些馒头当然已经被人检查过。
无论是她送去地牢时，还是拿出地牢后，馒头会被人掰开细心查看，装馒头的东西会被人翻来覆去地查找有没有什么标记暗号。
可是……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珞薇把馒头揉成碎末，放到水中。
“馒头”竟然溶到水里面化散了！
水面上浮起一行金字。
这是他们之间的传信方式，
杻阴宫里每一个建筑物都是魔尊的眼线，他们无时不刻不在被监视着，只有出了杻阴宫，他们才有片刻的安全。
那天，她把馒头第一次送到地牢门口时，胤轩突然说：吃馒头要有水才好。
这中间曲折，费了多少心思才做成这特质“馒头”，他们要传达一点点消息，何其艰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雷霆之力本是魔尊寂所有。”
“他会因此杀了汀吗？要怎样才可以救你们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
“我要怎么做？”
“林觅。”
珞薇拂开水面上静静漂浮的两个字。
林觅，林觅……
“夫人，您在叫少主吗？”
珞薇披衣起身，眉间结了满腹愁绪。
“今天我不会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