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二章 这回是真的学精了
乾清宫。
却说王锡爵和朱赓两位内阁大臣刚刚商议过詹事府一事之后,便接到了兵部送来的两份边关急报,军国大事,片刻耽搁不得,故而两人合计了一下,便立刻召集其他的内阁大臣往宫里递了求见的帖子。
宫里回复的很快,不过片刻,王锡爵等人就在乾清宫外见到了匆匆而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当然,其中出了一点点小的差错就是,待得老首辅遣人去寻东阁大学士李廷机的时候,却被告知李阁老已经被宣召入宫了。
听闻这个消息,王锡爵倒是没什么反应,但是朱赓的脸色却是忍不宗了黑。
一群老大人对于宫中皆是熟门熟路,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客套,跟着陈太监就到了乾清宫。
“臣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入了殿门,几位大人躬身行礼,抬头却见天子一身绛色蟠龙袍,头戴翼善冠,面色和煦,不过让他们稍稍有些意外的是,天子的身边除了早已经被宣召入宫的李廷机之外,赫然还有翰林学士方从哲。
“兵部的军报朕已经看过,鞑靼此番来犯,却又贸然议和,不知众位先生如何看法?”
军报早已经随着请求觐见的帖子送进了宫,更何况朱常洛早已经得了锦衣卫的消息,所以没有过多的废话,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
“陛下,老臣以为,大军不可撤!”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一上来就问的这么直白,大殿当中短暂的沉默了片刻,沈鲤沈阁老站了出来,带着几分小心开口道。
此番说起来,沈阁老也是憋屈的很,在场一共六个人,其中方从哲是翰林学士,严格来说并不足以参与这样的军国大事,所以错非皇帝点名询问,他是不会胡乱开口的。
而剩下的就是内阁大臣们了,前头说过,遇着这样的军国大事,在内心考量清楚之前,老大人们是不会贸然发表意见的,毕竟越往后头说话,就越能够根据局势调整自己的态度和说话的方式。
但是殿中议政,又不能老是沉默着思量而不开口,所以就涉及到一个排序的问题。
一般来说,开口说话的顺序,就是内阁当中地位排序了,而除了首辅次辅两位明显是地位比其他阁臣更加尊崇之外,其他阁臣只有一个隐形的不稳定的排序,说白了,大家名义上地位都差不多,至于真正如何排序,就该按资历,声望,势力等一系列的东西综合来看了。
说起来,沈阁老在内阁当中的资历很深厚了,他入阁极早,甚至比次辅衷贞吉还早,仅次于首辅王锡爵,是和前次辅沈一贯一拨的。
甚至沈阁老在内阁当中,还曾经和身为次辅的沈一贯屡次呛声,甚至在沈一贯去后,一度有过登上次辅之位的机会,只可惜被衷贞吉抢了先。
衷贞吉和沈鲤并没有什么旧怨可谈,沈阁老自然也得乖乖的注意自己的身份,没再做过什么不合身份的事儿。
再往后,沈阁老依附于浙党,固然是在朝堂上进一步稳固了地位,但是在这内阁当中的排序,却反倒下降了。
原因很简单,沈阁老终归不是浙党的元老人物,他借用了浙党的势力,自然也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成为朱赓的臂助。
这几年在内阁当中,很难说他们二人谁的地位更高些,但是毫无意问的是,自沈一贯去后,在浙党当中,还是朱阁老的地位更高些。
所以往往冲锋陷阵的活儿,都得沈阁老出马,当然,本来不管怎么说,还有个李廷机垫底儿,他是最末一个入阁的,也是资历最浅薄的,自然排序也当最末。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承天门一事之后,李阁老在朝臣当中的声望水涨船高,帝党的势力也越发庞大,无形当中也就越过了沈阁老,甚至就连朱赓都未必能够比的过他。
鉴于以上的种种原因,沈阁老就无比凄惨的变成了首个开口发言的人……
“哦?为何?”
果不其然的是,天子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开口问道。
“陛下明鉴,老臣以为,此番鞑靼进犯,来势汹汹,前几日兵部连报,我大同守军损失惨重,可见其人进犯之坚决,然而我大军初至大同不过一日,鞑靼便遣使前来,急欲与大明修好,岂非咄咄怪事?大战若能止息固然损失好事,但是臣恐此乃敌方疑兵之计,故而以为不可贸然撤军,当详查之后再行定夺!”
沈鲤思量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应当说,沈阁老说的是比较保守的,他既没有说答应议和,也没有说不答应议和,只是提出了对于鞑靼议和诚意的质疑,算得上就事论事,不偏不倚。
接下来便是朱赓,这二人一向俱为一体,沈阁老说完,朱赓也上前说道。
“陛下,老臣亦是此意,是战是和暂且不论,此番鞑靼突然遣使议和,未免太过奇怪,何况老臣记得上次军报有言,此番土默特兴兵犯我大同乃是为三娘子而来,然则现在三娘子毫无踪影,扯力克却突然遣人议和,用意尚待详查!至少三娘子的行踪查明之前,我大明暂时不能同鞑靼合议,臣提议,遣派钦差奔赴大同,前往土默特一探究竟更为妥当!”
这下子殿中的大臣们都觉出味来了,今天的朱阁老可反常的很啊!
这话说的看似没什么毛病,但是却不大符合朱阁老反对开战的一贯态度啊,而且不知为何,众人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沈朱二人说话似乎格外谨慎……
“不妥,土默特兴师犯我大明,杀我大同守将,如今我大军奔赴大同,粮草辎重已动,岂能就此停戈止息?陛下,老臣之见,此时尚非议和的良好时机,既然我大军占有优势,当继续前进,挟大胜之势狠狠的给土默特一个教训!”
相比之下,次辅衷贞吉老大人的态度就鲜明的多,虽然早先的时候,衷次辅对于出兵一事也是不大赞同的,但是他好歹还能分得清楚轻重。
议和?开什么玩笑!
大明调动大军,筹集军费,任命官员,征用民夫,耗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结果鞑靼的一句话,就要停戈止息?
做什么美梦呢!
顿了顿,衷次辅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陛下容禀,此非臣一时冲动之言,自从先穆宗皇帝和土默特和谈以来,我大明答应对其开放互市,两不侵扰,然则土默特虽有三娘子约束,却依旧我行我素,这些年以来,常有不明势力的小股敌兵越过长城,入境掠夺财物,抢掠女子,虽无有杀人之举,然则此等事情太过猖獗,亦使民心不安,此乃其一!
其二者,此番开战之后,臣曾经查阅兵部当年的文书,隆庆之时,土默特虽盛极一时,然拥兵不过万五之数,其中尚有不少妇孺,而此次开战,其部出雄兵三万,其中骑兵上万,且据兵部奏报所得,扯力克继位之初,并非大权独揽,三万大军,乃是他能够动用的数量,在土默特大相噶比雅图力主之下,尚有两万精兵,镇守在土默特本部未出……”
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衷次辅有些口干,端起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喉,脸色却是突然变得凝重起来,道。
“陛下,诸位,隆庆和议距今不过三十余载,然则土默特拥兵之数已翻数倍,若在往昔,纵然其兴兵而来,我大同又岂会抵挡如此艰难?若放任其继续成长,必将成为我大明的心腹大患,故而老夫以为,无论此番土默特是否有和议之心,此战都须得打,而且必须重挫其元气,非则如此,无以保我大明边疆靖平!”
其实一直以来,衷贞吉在内阁当中的地位都是比较尴尬的,他虽然身为次辅,但是尚有威望深重的老首辅,下有势力一个比一个厉害的沈朱和李廷机,显得存在感并不强,更多的时候,是在各个势力之间相互游走。
虽然后来衷次辅有向天子靠近的意思,但是天子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后来衷次辅仔细的思量过,原因其实还是在于一点。
天子对他的渴求并不剧烈,换个说法就是,他给天子带不来多大的用处。
首先说内阁当中,李廷机如今丢了节操,一心一意的成为了天子的走狗,不管是什么掉节操的事儿,只要皇帝下了令,他都能去干。
这一点,衷次辅是绝对替代不了的,衷次辅还是有点羞耻心和清高的,真要让他放下身段去什么事情都迎合皇帝,他可是做不来的。
至于高层次的事情,天子有老首辅撑着,老首辅历仕四朝,更是身挟首倡太子之功,在朝中的威望无人可比。
天子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老首辅出面,必能镇压下朝廷舆论,这也是衷次辅无法相比的。
所以其实,衷次辅的地位比较尴尬,他能干的了的,有人替他干,而且他也不愿意干,而他愿意干的,他也干不了。
想来想去,衷次辅最后决定另辟蹊径。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衷次辅除了处理日常的政务之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对天子往日经历的研究上。
不得不说,虽然越到后期,天子的行为越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但是早年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得出一些东西的!
比如说,天子对待外族的态度,显然是十分的厌恶,仔细回忆起天子曾经参与过的和外族之间的交道,衷贞吉发现,天子从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上,跟外族妥协过。
从倭国到女真,再到如今的鞑靼,都是如此,天子奉行的策略,是要一击即中,中则重伤,不把对方打到体无完肤,元气大伤,绝不收手!
所以衷次辅坚信,这次也不例外,这次天子连自己的亲军三大营都不顾众意派了出去,又岂会同意和议?
无论这次鞑靼是否真的有握手言和的心思,衷次辅至少能够断定,在当今的心中,是丝毫都没有这样的念头的!
当然,衷次辅的这些心思,朱常洛是不知道的,他也是没有料到,一向低调的衷次辅,这次竟然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
心中虽然颇为赞同,但是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道。
“元辅之意呢?”
“次辅所言不无道理,老夫也以为,此时并非和议的最好时机,三娘子乃我大明之臣,受吾皇册封的顺义王夫人,此番贸然失踪,着实奇怪,何况就军报而言,扯力克所遣使节言道,土默特内部遭逢大变,有人意图篡位,此等犯上作乱之举,我大明决不能坐视不理,故而老臣恳请陛下,命大军进发土默特,助土默特恢复正统,寻回三娘子,重修我大明与土默特之旧好!”
相比之下,老首辅就显得沉稳的多。
一番话说下来,叫衷贞吉脸色隐隐有些发烫,瞧瞧人家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你们不是说内部有人发动政变吗?
那好,我大明出兵替你来解决政变,若是你认可自己是大明的臣子,就不要反抗,好好的等大明替你们平定叛乱,寻回三娘子。
不然的话,还是好好打一场吧!
既达到了目的,又不失礼仪大国风范,不愧是首辅。
再看看他自己,话里的意思是一样的,甚至于衷次辅说的更加详实,但是就气势和名份上来说,却是落了下乘……
不过到了现在,基本上所有人都说了自己的看法,至于一直没开口的李阁老,理所当然的被众人以为,在之前众人未来的时候就跟天子说过了,所以剩下的就只是陛下的意见了,毕竟这件事情说到最后,还是要陛下来一锤定音。
“既然众位先生皆是此意,那么朕就遣人回复土默特,命尔等撤兵,再令麻贵继续前进,寻回三娘子,重立顺义王正统!”
天子的态度在众人的意料当中,顺着老首辅的话便定了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一众大臣都有些感觉,似乎天子的口气当中隐隐约约带着几分遗憾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