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独处
大学教授的工作一向为人所尊敬,这也是一份相当稳定的工作,不亚于公务员。
但是教授也有压力。
应该说作为有想法、有追求、有野心的教授,肯定有压力,因为混吃等死毫无压力的教授也不少,不过这一类的我不熟悉。
我最熟悉的就是本系那批把发paper作为日常工作计划的教授们。
高教授的话,当然也很有野心,不然的话不会到一个新组建的系,开设这样一个学科融合的新领域——一切草创,从头开始,工作千头万绪。
所以她在我面前因为压力大抱怨几句似乎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至少从表面上看非常正常,不带有任何男女关系的暗示。
我对于工业没什么深入的了解,说起环保来印象不过是浮光掠影,根本不知道生态环境的问题具体有多严重——作为外行人,很容易被宣传左右,所以印象也容易在两个极端跳跃。
在有些宣传报道上,中国已经变成一个大垃圾场;而从我身边的感受来说——毫无所觉——除了城里面汽车多了一点,尾气很臭。
在回家的路上,高教授算是给我做了一个科普。这样专业的科学的话题就覆盖掉了前面让人尴尬的对话气氛。
按照高教授的看法,那就是国内的环境情况虽然严重,但是并非无可挽回,起码从技术的角度上讲,没什么问题,毕竟有英格兰、美利坚、霓虹的例子在前。
问题在于,如何把环境保护嵌入经济循环,让其变为自发的、可持续的。这是个大问题,因为工业是要盈利的,资本是受利益驱动,而不是受环保驱动的。
目前来看,唯一指望的就是政府强力推行,实行严格的环保准入门槛。
如果这样做成功的话,那简直是打许多经济学家的脸,他们早就根据历史论证,资本会向无须环保强制的地方转移的,所以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产业转移是经济发展的必然,中国如果又想要工业又想要环境,根本是徒劳,不会有标本兼治的方法,只能全靠微观经济学的微操素质。
所以许多人一早就在断言,一旦中国严格执行环境保护的标准,中国的工业和产业一大部分就会向东南亚、印度、巴基斯坦这些地方转移。所谓的人口红利抵消不了利润的下降。
我天然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怎么驳斥这种想法的幼稚,直觉和立场告诉我这肯定是错误的想法。
高教授则可以从专业角度驳斥这种说法——那就是以中国的工业体系而言,要转移这样庞大的体系的话,根本没有地方能够接得住。也许有些小的产业链能够转移出去,中国本土也会觉得附加值太低,不值得继续自己生产,转向舍弃或者外包,但是大量的产业链是不可能完全离开中国的工业体系而存在的。
她批评说许多经济学家对于工业化的认识依然很肤浅,还停留在数字层面。
高教授本人的研究别具一格,她是从工业废物的产生这个角度反向理解经济循环的,从这个角度上讲,她对于中国经济的脉络的了解比完全从产值这些角度来理解的经济学家深刻得多,虽然名字上叫做产业经济学,实际上是从总体产业(工业及其配套)体系上来理解经济的学问——这配得上高教授的野心。
所以实际上,高教授自觉被请来做所谓的环保的环评、验收评审的专家对自己是一种侮辱。
但是她又不能直白地这样说出来,毕竟对于别人来说,这反而是在给她父亲面子,给她送钱,毕竟一次两三千的专家咨询费是多么好赚的钱啊!钱教授一年要开五六十场这样的会议呢9有大量只需要他签字出具专家意见,不需要出场就拿专家费的评审更是不计其数。
当然,也不能说钱教授是在混日子,毕竟对于教授来说,如果没有科研和学术干货的话,人脉也是很重要的资源。
高教授的心气,显然不是达到参加环保厅乃至环保部的会议档次就够了,她更想参加发改委、国务院乃至更高级别的针对产业经济政策甚至国家大政方针制定的咨询会议。
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她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
当然,这不是她对我如此直白直抒胸臆的内容,而是我从她随口对于产业经济,特别是对环保产业的看法中总结出来的,在回家的路上,高教授把环保条线从上到下地鄙视了一番,从她立意的高度来看,问题的基础倒不是环保条线的水平和执行地问题,而是国家国策和方针的问题。
所以说中国有档次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国师梦,即便是高教授这样的女流之辈也是如此。
从这个角度倒是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对她爸爸和对她丈夫都态度不佳了——这也许出于我的臆想,一个对当前环保产业政策有看法的教授,自然看不起颟顸无能的环保官僚和借着有问题的环保产业政策发关系财的资本家。
但是如果你就此天真地认为高教授已然站到了自己老爹和老公的对立面,为了真理势不两立,那就是真的naive了。
这位大小姐说不定虽然心里面憋着一口气,但是等她真的坐到了发改委、国务院或者更高级别的会议室的时候,享受的不过是自己的老爹和老公对自己改变态度而已,而她老爹和老公定然会改变态度的——到时候。
所以,不要从她泄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就判断说她已然看不起自己老公的工作,然后就天真地和她站到统一战线上去——哪怕你附和她批评她老爹和老公的话都不是明智之举,他们之间的关系天然不同,不需要你摇旗呐喊。
作为学生,你只需要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教授就足够了,顺便再提几个幼稚的傻问题以便于加深对方对你“聪明好学”的印象。
语言是一种迷惑心智力量,如果你自己缺乏成熟的心智和牢固的知识基础,就只有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份。
所以基本上别人和我说的话,我取得我需要的重点之后,其余部分就会全部忘掉。我感兴趣但是不能理解的部分就当作资料储存,不必置可否。
今天高教授讲的这些东西着实有趣,我就记下来了。
她顺带讲到她不看好她老公正在做的固废转移的生意——这也是我姐姐正在做的生意,所以值得关注。
因为她说通过关系走的审批许可是一柄双刃剑,如果更顶层的设计不明确直接支持这种做法,只要加强监管,这门生意就直接做不下去——当然,也没有这么绝对,市内的转移肯定是可以的,省内问题也不是太大,一旦跨省,就看执法部门的心情了——有很大的政策风险。
当然了,她这样说是因为她一向鼓吹废物本市消化——错了,应该是在当前监管体制和方法下的废物本市消化——这点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了,我理解为要自己处理垃圾不要给周边的省市添麻烦。
这个话题讨论下去,结果足够让我为我姐姐的未来担忧。
于是我试图转移到另外一个话题,“话说您妹妹高老师最近在干嘛?好像没怎么见到她?”
“因为你开始上班了的缘故?”高教授已经把车停在了我的小区门口。
“这样说倒是。”我故作恍然,“一上班,起早贪黑,简直一点闲暇的时光都没有了。”
“今天的验收会开完了应该会好一点吧?”高教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随即她辩解道,“他们就是因为忙所以才招实习生。”
我完全理解,不过下周似乎又有一个验收会,而且好像高教授您还要出席。
“呵呵,是吗?那是个电力项目的验收会,还要你去?”高教授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转移话题到,“高欣还在准备毕业论文,”她说道,“下学期可以毕业,她要让毕业论文通过。”
王翔好像也是这种情况。
高教授眼中露出轻蔑之色,“王翔吗?”她呵呵笑了两声,“应该能够顺利毕业吧,只要他的论文不那么离谱的话,学校应该巴不得他早点毕业滚蛋。”
这样听起来,似乎我姐姐和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说起来这件事情还和你有关,”高教授盯着我,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真的不准备继续读研吗?学校说不定会送你一个保研名额,想读什么都可以哦!哪怕是哲学。”
只有数学和物理实在做不出成绩来才会去考虑读哲学系吧?我怎么说也是要点面子的,专门去治数学史和物理学史都已经够丢人的了,如果要用哲学,譬如中特社理论去指导数学和物理学的理论实践,岂不是被视为科学界的文狗了?
没有院士的资历,去做这种文狗,只怕不仅仅是被科学界鄙视,连文狗界的同行都要看不起我啊!
高教授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胡说八道,我说得是正儿八经的哲学系研究生,你不感兴趣吗?”
那就更不行了,哲学家的基本素质要求:会希腊语、拉丁文,通几何学。后面一个我马马虎虎,前面两个真心做不到,我还是做一个哲学爱好者吧!
“好吧,”高教授笑得不能自已,和我挥手告别,“你工作上有什么问题的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来协调,毕竟你是我介绍过去的。”
呃,希望涨工资这种事情也可以和你谈吗?
“要我帮你和潘总提一提吗?”
算了,算了,这多不好意思啊9是看潘总自己的觉悟吧!
高教授笑得从车上下来了,“唉哟,我得歇一下,暂时不能开车了。”
您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觉得这完全没什么笑点啊!
我们两个站在小区门口,正巧高欣老师从小区里面出来,像是出来觅食,走到门口惊讶地看着我和高教授,“姐姐?”她喊了一声,又看了看我,“你们怎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