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岸的另一头是一片桦树林,林后是一片山丘。
桦树子的皮是白的,雪也是白的。太阳升起,雾,渐渐散开了。光线映射下的雪色分外刺眼,但更显眼的是白雪上斑驳的血渍。红白相映,宛如少女绣帕上的点点落梅。越往山丘,越红得触目惊心!
有事发生!燕蕴诗一跃而起,施展轻功从林梢上方前行。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这样更有利于她迅速判别目标的方位。不过,却让她忽略了不远处那些半埋雪地里的枉死冤魂。
向林子里搜索,不到片刻就发现了目标所在。那是数十人与三人的对决。
为首的持剑者伸出舌头舔了舔唇上的血渍,眼中暴射出野兽般贪婪噬血的光芒。身上天青色短袄已被刀剑划破数十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从口子里往外流淌。
在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名灰衣人,而对面的蓑衣老者闭目静静地站着,不言不动如一尊石像。在他前方三尺处,赫然伏尸数十具,死者肝脑涂地惨不忍睹;更远处,一群锦衣带刀者神情紧张地挤做一团,不敢越雷池半步。在他右前方的雪地上半蹲着一个身披轻裘的华服公子,他怀抱一位老者的尸体,颤抖着右手帮那老者合上眼,痛心地喃喃自语:“于大人,学生来迟了!”
持剑者听到这里,啐了一口,冷笑道:“你既放手不管,让我杀了这些人,又何必假惺惺,看了都作呕!”
“宋襄,你好大的胆子,敢杀朝廷命官,大家给我上。”一个着红色官服的胖子从那群捕快背后跳起来嚷嚷道。不过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躲在那仅剩的七八名锦衣刀客身后虚张声势。
“宋襄?原来他就是。”燕蕴诗见到这一幕,大吃一惊!
被唤作宋襄的人居然就是昨日那个“尹云”。但这个宋襄会是那个在风月谷设伏大败王朝十万兵马的宋襄吗?不会吧,只怕是同名同姓,燕蕴诗这样想着。
“哼,杀几个你这样的东西算个屁!”宋襄口里虽在骂,声音却并不狠厉,并且脸上笑得十分灿烂。随着他一声笑骂,身侧的两名灰衣人已经向对面的蓑衣老者扑去。
“襄,你别逼我。否则……”华服公子放下怀中尸首,将身上的轻裘脱下,盖在老者身上,然后抬起头来。
他初时一直背对燕蕴诗。等到此刻起身,燕蕴诗终于看清他的模样,原来是柳江南。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此处,搅入一场血腥的屠杀当中?看来事情果然蹊跷得很。
“我逼你?我只知道,我只差一点就上了你的恶当。你玩那套把戏,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等你的援兵来。”说着,宋襄瞟了下那个正与他的“帮手”缠斗的古怪蓑衣老者。
柳江南对他的指责并没有否认。
燕蕴诗暗想:看来,这是一个我不知道的阴谋。他和宋襄之间应该有什么利益的牵扯,并且严重到必须以武力解决。因此他耍了个手段,作为拖延时间等待救援的障眼法。
“姓柳的,你出尔反尔!把琴给我,否则今天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活!”宋襄森然道。
“不可能!”柳江南不无心痛地说,“我们兄弟一场,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这话应该是我说。”宋襄轻抬手中长剑,指着他轻蔑地道,“你以为帮刘钧那老狗隐瞒石河一役的真相,他会认你这个儿子?你做白日梦去吧!”
“混蛋!”柳江南闻言眼中喷出怒火。显然,宋襄的话似踩住了他的痛脚。他突然拔剑刺向宋襄,招招狠辣无比,直击对方要害,前后态度判若两人,看得燕蕴诗张口结舌。
而宋襄好像早习以为常,一边见招拆招一边傲然叫道:“有种你就做掉我!”
那帮锦衣刀客的头儿见他们打起来,急忙招呼身旁的鹰爪打落水狗,一齐攻向宋襄。宋襄的武功显然不是一流,而两个帮手被那蓑衣老者缠住,所以不一会就落了下风。
“江南。”一条淡蓝色的影子忽然从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中射出,朝柳江南扑去。
“湘儿?”柳江南远远看到那影子,手下一顿,险被宋襄的剑刺中。
不可能!她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柳江南看了看一旁一言不发的宋襄,心生疑窦。
“江南、江南。”吴湘儿轻盈地在雪地上奔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你?”柳江南停下手中攻势,跃开数步。那班捕快见他退了,“呼啦”一下也跟着退开。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吴湘儿跑近跟前,扑向柳江南怀里。
柳江南乍见她扑来,蓦地伸手抓住她的双臂,让她与自己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吴湘儿懵了,呆呆地望着他。谁知他莞尔一笑,细语低声:“我到处找你,以为你出事了。原来你又耍顽皮,躲到这里!”
松了一口气,吴湘儿一记粉拳捶到他肩头。
“你躲到哪里去了,害我们担心。”他说。
“格格”娇笑,继而凑近他耳朵,吴湘儿神神秘秘地道:“先别问,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梦……心头一酸,燕蕴诗自语道,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
蓦地,听到一声惨叫。她急忙睁开眼睛,见到刚才还柔情似水的吴湘儿,此时却发疯般地推开柳江南,疾退数步,一手按住心口,跌倒在雪地上。
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指缝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裳。而柳江南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看着手中滴血的剑尖,叫道:“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吴湘儿蜷在地上痛苦呻吟出最后一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因惊恐而暴张到极限,末了,再也无法合上。
“为什么?”说话的人是燕蕴诗,她打了一个冷战,无法相信亲眼看到柳江南杀人。杀的还是他的妻子——吴湘儿。
“她不是。”柳江南显得有些语无伦次,缓缓后退数步,看着地上吴湘儿的尸体,懊丧地道,“我……错了!”
他估错了那女子,本以为她是宋襄请来刺杀他的高手,想不到会是一个普通女人。
现在看到那女人的死状,让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杀死了吴湘儿。那是让他唯一感觉有些亏欠的女子。
他有些懊恼杀死这样的女人。因为这个世上,能做到像吴湘儿那样爱他,为他可以不惜一切的女子已经十分难得了,想不到宋襄却有本事让他连杀两次!
“不错,她不是吴湘儿。”一旁的宋襄用袖口轻轻擦了下嘴角的血渍,不阴不阳地道,“枉你一世聪明!你看不出她奔跑的步法和常人一样吗?”
“你以为她是我雇来扮成吴湘儿杀你的高手?其实她只是我在万烟阁花五两银子招来的烟花女子。”说完,他走上前将“吴湘儿”的身体扶起,然后拉出她探入怀中尚不及抽出的手。燕蕴诗这才看清,那只手上握着一个粉红的香包。
“她只是想把这个香包送给你。多情女子负心汉!”宋襄恣意大笑,得意至极。
显然,这也是他一早的安排。他早算到柳江南会误以为“吴湘儿”拿武器伤害他。而那个可怜的妓女,一心只想着赚钱,怎料到送一个香包会连命一起送掉!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燕蕴诗想把身子挪一挪,靠得再近一些,看得再清一些。不料一走神,脚下发出了响声。
“燕二?”柳江南望惊讶地望着燕蕴诗,他早该发现了她才是。
燕蕴诗眼中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
宋襄的易容术着实很高明,至少在他没揭掉她脸上的面具前,那张脸几乎可以乱真。燕蕴诗围着那尸体走了一圈,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她不明白,这女子显然不会武,他犯得着对一个女子下杀手吗?
柳江南没有回答,却转向宋襄怒道:“你一直说我出尔反尔,原来你也一样违背了诺言!”
宋襄却冷哼了一声,看着燕蕴诗的脸道:“不错,既然你对她不是真心的,我为什么不能把真相向她讲出来?”他早料到柳江南不会这么轻易把信给他,所以故意安排了“吴湘儿”和燕蕴诗二人来搅局。
“你怎么知道我对她不是真心。”柳江南脸色倏变。
宋襄讥笑道:“这有何难。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吴湘儿是假的,你敢说出来吗?”他问的是柳江南,眼神却睇向一旁的燕蕴诗。
“我想……”柳江南瞥了燕蕴诗一眼,犹豫半晌,终于道,“没必要告诉你!”
“那有没有必要告诉我?”燕蕴诗双目冷凝他,看着地上的尸体,缓缓地道,“你为什么会以为她是来杀你的杀手,而不是吴湘儿本人?”
“这个问题我可以替他回答。”宋襄笑道,“因为他早就亲手杀死了吴湘儿。就是在前日,在姑娘你饮下宋某递给你的那杯茶后!”
燕蕴诗转头望向柳江南,却见他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伸手掸了掸袍子上沾染的泥沙,却并未对宋襄的指责进行反驳。她心中顿时明白了八九分,顿时脸色一黯。
宋襄接着又道:“姓柳的放着好好的丞相公子不做,突然和吴湘儿私奔跑到江南。其实这中间包藏着一个大秘密。他讨好吴湘儿,是为了骗取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函。”
“哦?是什么信函?”她故作镇静地问。
“你先耐心听我讲完,再提问不迟。”他接着道,“这是一封关系重大的信函。为了这信函,我从食月追踪他到王朝,从京师又追到了此地。本来我凭着手下随行数十名兄弟,可以轻易地将信函从他手中夺走,但是后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眼睛扫向地上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面现激愤之色,语气也因之骤然提速,“姓柳的自知寡不敌众便来诓我,谎称他之所以逃出相府,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燕姑娘你。我想起当日姑娘离去时,他在那船中曾为你砸碎心爱的古琴,猜想他确实对你有一番情意,因此同意和他一道设局来迷惑你,让你忘记吴湘儿的事。不过我却特意挑了一个他想不到的时机来,在你喝的那碗茶里下了食月国特有的能使人产生幻觉的黑石,让你着魔入梦。却逼得他为了掩盖真相,不得不杀吴湘儿、阮四娘和你妹妹灭口。起先我见他为了你果然舍得对吴湘儿下狠手,倒有些信了他的话。谁知道最后发现,他并没有杀死令妹。”
“没有杀死双双?那又怎么样?”燕蕴诗越听越觉得惊心。
宋襄的汉语显然不太熟络,要把这一大段说完,已经有些吃力。即使他说得含糊,却也已经听得燕蕴诗冷汗涔涔。而此时此刻,柳江南知道真相无法隐瞒,反而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一侧。
“他把她交给我处理。我只是把令妹送到离城数离外的一个小村庄里,现在她只怕已在返程途中。”宋襄又转向她正色道,“如果姓柳的是真的爱你,他必定不想在你的印象里留下半点瑕疵。以他的手段,既然可以狠心杀死吴湘儿灭口,一定会杀死目睹你中毒经过的燕双双,可是他没有这样干。因此我猜只有两种情况下他会如此做:一是,他不过只想骗你一时,以解当年你弃他而去的怨气。因为燕双双只要活着,他下毒的秘密迟早会被揭穿。二是,他说要设计来骗回你的心,只是他等待救援的一个圈套。但是他却不愿为这个圈套杀死你的妹妹,因为那样做也未免太绝!”说到此处,他已经不必再说下去了。由目前的事态来看,第一种不好说,第二种情况显然是存在的。
燕蕴诗恍然大悟:她醒来后回到阮宅中再次看到的燕双双与阮四娘,竟然全是宋襄弄来假扮的人。
情势的复杂,大大超出了燕蕴诗的意料。对于柳江南的欺骗,她感到不知所措,想要质问,却问不出一个字来。
听到此处,柳江南仍然无一句辩解。所有的人都缄默了。
燕蕴诗忽然有些恨这个宋襄,他为什么要来告诉她这些?!柳江南想骗她一辈子,她就让他骗去;想骗她一时也好,起码可以让她的美梦不会那么快醒。那样,总算是快乐过一时,大悲大喜总不会来得像如今这般猛烈。
又过了一阵,她忽然苦笑数声,问道:“原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这些。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也参与其事,为什么还要告诉我真相?”
沉默了一会儿,宋襄忽然很认真盯着她的眸子答道:“那信夺不过来倒也罢了,其实是因为我喜欢你。姓柳的爱的不是你,我总不能让他骗了你去!”
“襄,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看了看满面错愕的燕蕴诗,柳江南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声喝道。
活了二十年,燕蕴诗还是头一遭遇见这样的事。中原的男子,除非是流氓无赖,绝少有人会在大庭广总之下坦诚自己会因为喜欢一个女人而出卖一个朋友。柳江南是不是他宋襄的朋友,燕蕴诗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事,在谋杀吴湘儿等人时他们至少是盟友吧。而宋襄这时候急于在她面前揭开杀人的真相,又说了那么露骨的话,更让她觉得这姓宋的既不讲义气又无礼貌,真是可恶!
观燕蕴诗面上神色变化,宋襄似乎也明白她心中所想,正暗自苦笑,忽听有人大叫“宋公子”!回头一看,原来场中替他助拳的两名灰衣人,有一名已经倒地不起。
宋襄脸色倏变,不假思索直扑向那古怪蓑衣老者身后,抬掌猛击他的背心。那老者似早察觉有人偷袭,迅速反身与他相搏。
这时候有几个人突然从林子西侧奔来,见到人不问原因举剑便砍。燕蕴诗见到为首那人,惊声大叫道:“何青衣?”
“姓柳的,我和你拼了!”只见一名青衣女子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血痕,一面砍杀一面狂叫。
“你疯了,你干什么?”燕蕴诗急忙上前扯住青衣女子的手道,“怎么回事?丘掌事呢?你们几个人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那些人才全都停下手来,见到她一齐悲声道:“丘掌事……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死了?”怎么会?
“就是昨天下午……是姓柳的,他是官府的人,是他找官府的人做的。”其中一名弟子愤然道。
燕蕴诗还没回过神来,何青衣已经看到一旁的柳江南,眼中顿时喷出火来,丢开燕蕴诗拔剑上前便要与他拼命。
燕蕴诗不假思索急拽孜青衣,想不到她回剑就砍。逼得燕蕴诗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骂道:“何青衣,你疯了?”何青衣立即顺手打了回来,打得她呆住。
“贱人!”何青衣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些都是因你而起!是你收留了他。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丘掌事和门中的弟子,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师傅?!”
她的话顿时让本已心力交瘁的燕蕴诗呆若木鸡。
一旁,本来宋襄与灰衣人一齐夹击那蓑衣老者,苦战数十招都占不了上风。忽然间风云突变,谁会想到宋襄请来的帮手居然会从背后暗算他自己?
“都不要动,想要他的命拿琴来换。”灰衣人一只手扭住宋襄的胳膊,一手掐在他脖子上。还在交手的人全都停了下来,大家均想:疯了!他怎么能拿“自己人”要挟“敌人”?
意外的是,柳江南似乎很紧张。
“柳江南,把东西交出来,否则我对他不客气了!”那名灰衣人道。
“你好大的胆子!”柳江南怒道。
“闲话少说,你只说给还是不给。”灰衣人道。良久,见对方似乎没什么反应,手上才又加了几分力道。
宋襄挣扎了几下,不行,立即叫起来:“他怎么会拿那件东西换我,他早想我死!”
“好,我换!”谁也想不到柳江南忽然爽快地应承。他向蓑衣老者招招手,老者立刻解下背上那个巨大的布囊交到他手中,里面应该就是琴匣。
“我换!别伤了他。”几乎没什么犹豫,柳江南就向灰衣人走去,边走边道。
宋襄见他将整架琴捧来面前,眼神惊讶地闪烁了一下。
“公子别去,小心有诈!”蓑衣老者闪身挡住柳江南。
柳江南拍拍他肩头,轻轻推开,叹道:“我必须去!”
他走上前,将手中的琴匣向灰衣人一送,“放了他!”
灰衣人右手向前一抓,接过琴匣,松开掐住宋襄脖子的那只手,正准备将他推过去。怎料到宋襄还未完全脱困就以疯狂回击。灰衣人忙不迭举琴匣相抗,柳江南大惊,唯恐琴匣有闪失,与那古怪蓑衣老者一齐扑上前去。宋襄抓住时机拾起先前被打落的长剑,却不刺灰衣人,反对准前来相救的柳江南刺出一剑。
一剑正刺中柳江南的左胸。
“襄……你居然……”柳江南一掌打到宋襄肩上,长剑从身体里抽出,热血如注。他吃惊地望着宋襄,只差一寸就正中心房。
“江南!”燕蕴诗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刚才灰衣人是和宋襄演戏,好找机会暗算柳江南并夺琴。
“大公子!”蓑衣老者大吃一惊,顾不得再与灰衣人交手,与燕蕴诗几乎同时扑了过去。
两掌同时猛击宋襄胸前,将他打得跌出一丈开外。燕蕴诗才发现他似乎为刚才的事感到非常震惊,竟然忘了闪避。
“你、你居然还要帮他?”宋襄吐出一大口鲜血,又惊又怒。方才和燕蕴诗说了一大通柳江南的不是,她不恨他,现在反而为了柳江南来打伤他。
见到宋襄伤重如斯,燕蕴诗暗悔刚才救人心切,下手太重。但是比起柳江南来,他的伤却又算不得什么了。她走过去扶住柳江南,关切地问:“你怎么样了。”
“没、没事。”柳江南脸色苍白,反手握住她的手面带着微笑说,并劝她放心。
“柳江南骗了你……哼,算我宋某多管闲事了!”宋襄怒道。
“宋公子。”那灰衣人见状赶紧凑上前将宋襄扶起,“现在怎么办?”
古怪蓑衣老头不好对付,何况还有这么一大帮锦衣刀客。虽然拿到了琴匣,但看样子很难脱身。
宋襄冷笑一声,看了灰衣人一眼,忽然毫无预兆地跳起,一掌打倒离他最近的何青衣。
所有人都想不通他为何会寻何青衣的晦气,全愣住了。就这一会儿工夫,他长啸一声,趁大家发愣之际和那灰衣人夹着琴,一前一后向河岸逃遁。蓑衣老者正要去追,却见柳江南摇了摇头,便疑惑地停下脚步。
“江南,别追!”燕蕴诗扯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
柳江南冲燕蕴诗勉强挤出个微笑道:“我没事。”然后轻轻拨开她的手,艰难地向河岸方向迈出几步后,突然倒下了。
有毒!燕蕴诗见到他胸前的血色,心猛地一沉。慌乱地用手去堵柳江南胸上的伤口,却怎么也无法阻止血往外涌。
“他杀了柳公子?”那帮锦衣刀客的头儿此时也急得跳起来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完了、完了,我怎么给丞相大人交代。”锦衣刀客们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一窝蜂朝宋襄逃走的方向追去。
“江南、江南——你不能有事!”燕蕴诗刚想运功以维持他的性命。
何青衣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道:“不要徒劳了,看情形,剑上不是普通的毒!运功只会加快毒性蔓延。”
“她说得对。”柳江南抓住她手,阻止她运功相救,凄凉一笑道,“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
“不想!你不要说话,你不要……”你不要死!燕蕴诗眼眶一红。
“笨人!”他摇头,想推开她,但是却被突然涌向喉头的一口鲜血呛住。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终于意识到时间不多了。
“你不想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么多人甘心为我来设计你?其实……他们已经……已经不是他们了。”
“我就是笨人!”燕蕴诗惨然一笑。
她此时虽然伤心到极处,一双手却不曾离开他的身体。难怪何青衣骂她是贱人!她居然无法恨他的欺骗。
“我是当朝丞相的义子,我怎么会、怎么会娶……你。”他本来想说,我怎么会娶你这个贱民,不过终于说不出口,只是装出轻蔑的样子,满意地见到她因惊讶而失色的脸。然后吐出一句,“你比她更笨!”他口中那个她,自然指的是吴湘儿。
“别说了!全都是……胡话。”她哽咽着说。
她知道,他可以杀了那么多人来对她编造这样一个谎言,而终究还是没对燕双双下手,想来,他还是对她有些情分,并不仅仅为了拖延。不过,他既然留下燕双双的活口,也证明他只想瞒她一时,并不想瞒她一世。也许在他看来,他和她只要有一时的欢愉就好。
她知道他现在说出这些,是为了让自己恨他,这样,他离开的时候她会少些痛苦。她现在也知道那琴中的珍宝绝不是“琴中有誓”。只是这一次,他恐怕要永远舍她而去了。所以,纵然他刚才说的事情再怎么卑鄙,再怎么对不起她,她都全当没有听到。犯傻也好,犯贱也罢,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看到宋襄的武功了,以为宋襄真有本事战胜王朝十万大军吗……”他说到这里气力已然不济,不过仍然坚持想说完。
“我不想听,别说了。我不想听!”他要说的事,可能就是那信中的秘密,可现在,这些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察觉到她的心思,他眼底一热。还待再说,不过已经感觉无法一次把所有的事说完。一时万千心绪涌上心头。
“我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聚少离多。”他伸出手来,用手指轻梳她的秀发。指尖最后的热力渗入她的血脉,让她感受到生命点滴覆灭的过程与剧痛。刹那间,他仿佛全身的血液被人抽干,呼吸也变得困难。
“如果你还是……不恨我……”说到此,他抓紧她的手臂,眼神中带着希冀道,“我想请你、请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恨!不做!不要死!”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一滴泪水落到他的脸颊上。
他感触万端,伸手摸了摸脸颊上她滴落的泪珠,“我爱你,实在、实在及不上你爱我的十分之一,”素来淡漠的瞳眸中终于涌动出泪意,“可惜……”
听到他说“可惜”两字,燕蕴诗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压住,难受极了,终于痛哭出声来。
“你一定不要……替我报仇,他是……”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带着几分哀求。
“他是什么?你要我怎么做?”她哽咽道。
柳江南张了下嘴,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好……我会!”她点点头,闭上眼,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要她做什么?他不要她报仇,她唯一能做的就是……
他舒了一口气,含笑闭目。
寒江风卷,乱雪平船。
何青衣与燕蕴诗并坐船舱中。斜睨她,何青衣的眼神仍冷冽,但声音柔和了许多。
“已经做错的,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你只要不再错下去。”现在,她可以肯定燕蕴诗的心已随柳江南而去。以往她当她是对手,处处想与她作对。可如今,却有些同情她了。
那天,从堂中弟子发现丘掌事的尸体,到徐掌事接到上方密令,再到桦林彬州分堂数十名弟子失去生命,她接到消息赶来,不过一天的事。想不到一天之中会发生这么多的事,甚至改变了她将来的人生。
“是吗?”燕蕴诗淡淡地道。
燕双双说:刘钧的人已经把他……带走了。双双说的是那些锦衣刀客,她放心了。何青衣说:没有人要你为那日的誓言赴死,只要我和在场的人不说。
她笑说:是吗?
自从那一日后,她就只会说这一句。
一切的一切,留下的只是躯壳罢了。唯一让她活着的理由,是她对他临死前作出的承诺。
“你还有机会,不能让他得到琴中的武功秘笈!找到他,杀了他!”何青衣道,她指的是宋襄。她告诉燕蕴诗,他们已经得到消息,说那琴中的秘信,其实关乎一本旷世的武功秘笈。
三年前的宋襄虽然被柳江南和燕蕴诗联手打散了武功。但看目前的情形,他显然已经得“冷血国师”之助恢复了大半功力,如果再加上这本秘笈,后果很难想象。
既然他是血莲丹心旗的敌人,也是王朝的敌人。找到宋襄,杀了他,她就可以将功赎罪,就可以重回丹心旗。否则,就是为情弃义,正邪不分,那么血莲丹心旗再也容不下她了。
重回丹心旗?她的师傅失踪了,彬州分堂现在也被已经被人挑了。就算找到了宋襄,杀了他,她能重回到丹心旗吗?而此时的血莲丹心旗,归宿又在哪里?
摇了摇头,打开门,何青衣头也不回地离去。
雪雨随着江风灌入舱内,打到燕蕴诗的面颊上,像刀刮般疼。她却像座没有生命的雕像般,一动也不动。
荏苒冬春谢。
江湖上的事,不管如何惊天动地,过了就像风吹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数月来,边垂小镇俞家集上因虫灾迁来了不少难民,相应,也带来了疫病。集上很多人病倒,反倒便宜了附近镇上那些一向生意萧条的庸医们,全都涌向俞家集来。
由于布多,银子大把大把地进账,吃饱喝足了难免有些想作怪。听说就有郎中拿钱去逛窑子赌牌九什么的,不过这些都算不得稀奇。稀娴氖牵?懈鐾饫吹睦芍凶?懔艘?硬坏ゲ蝗ハ砝郑?炊?崮靡?尤ヂ虼罅康牧蚧恰⑾跏?褪僖隆?br>“买硫磺可以清热解毒,硝石也能入药。但是寿衣……难道他们要改行做这个生意?”慧仁医馆里掌柜捻着山羊须说。
一个歪眼塌鼻的小厮一边抓药一边和掌柜瞎吹:“兴许是碰到治不好的就发一套,算做补偿吧!”
咦,掌柜眼前一亮:这倒不失为一个招徕生意的法子。
“会有这种怪事?”一个正等抓药的女客好奇道。
小厮一看:那女客长着柳叶眉、杏仁眼,右嘴角上还有一个小酒窝,挺漂亮的。于是他来了劲儿,“怎么不会?更怪的事都有!”他煞有介事地向那女客道,“姑娘是外乡人吗?晚上可千万别到西边的黑藤地去,那里正闹鬼呢。”
“什么鬼?胡说八道!”那女客显然不信。
“有男鬼,也有女鬼。那里一到晚上就起鬼火,绿森森的,还炸起噼啪的怪响。听说有鬼从古墓里钻出来,长着灯笼眼,血盆大口,专吸人脑髓。”说着小厮把嘴噘起,模仿鬼吸人脑髓的“啾啾”声。
“呸!”那女客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往柜台上一砸,嚷道,“我给你一两银子,你晚上带我去瞧瞧。”
“这……”小厮看了看银子,吞了下口水,然后一把抓起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