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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回 一撇一捺才是人 贫贱夫妻未必哀

    一撇一捺如何拼凑个人字?

    只有写过,才会真正清楚。

    一口土井的辘轳前,那个总是牛逼哄哄的祖宗,跟那泄愤似的,飞速用力的摇着摇把子,那动作太狠、太急,以至于那整个辘轳都跟着吃痛的吱嘎声。

    许是为这两个老者用的省力,那水斗很小,小到延珏就快把那辘轳摇碎,才不过漫过半身土缸,到了后来,他干脆连摇都懒得摇,索性撸着袖子,直接提了上来。

    每提一次,那白皙精健的手臂上,便会虬起结实的块头,如果忽略不计他脸上恨不得把五官都揉捏到一块儿的表情。

    夕阳夕照,这个画面,相当的赏心悦目。

    延珏发现了倚在门框子上的酗儿,他挤挤眉头:“你出来干什么?”

    “瞅你。”酗儿耸耸肩,相当诚实。

    延珏把才提上来的水斗里的水注入缸里后,抹了把汗,口气不佳:“我有什么好瞅的?”

    “瞅你好看呗。”酗儿笑着舔唇,眼神复杂万千。

    好看?

    延珏低头,瞧瞧自己满裤腿子、脚丫子的泥巴,讥诮的笑笑:“可给丫逮着机会损我了,是吧?”

    “我奏那么缺德?”酗儿翻一白眼儿,撑着肚子朝他走过去。

    延珏迎上去,脚脖子的越发吃痛让他内心闷起一股火儿来,然,在触及酗儿那大大的肚子下,裤子上的尿渍时,所有的火气全都转为丧气。

    他拍拍酗儿的头,声音低沉而干哑,“别跟这儿晃了,赶紧回屋把裤子脱下来躺着去。”

    “嗬,你还挺有心情。”酗儿呵呵笑着去绕他散下来的头发,故意歪曲着逗他,她猜他一定不知道,他那张脸上的自责两个字写的多大。

    大到她这般心大的人,都觉得很不舒服。

    想来好笑,从前她多少次恨不得撕了他那张天下间唯老子独尊的牛逼哄哄的脸,可当真瞧见他换上如今这丧气不已的脸,她忽然无比闹心。

    酗儿仰头看着他,使劲儿的看着,她想在上头找出一些埋怨和后悔来贴补自个儿满满的歉疚,可没有,丁点儿都他妈没有。

    酗儿没来由的烦躁不已,她泄愤的使劲儿揪了一下攥在手里的头发,骤然吃痛让延珏‘嘶’了一声。

    “虎吧你,疼啊!”延珏习惯的去打她的脑袋,可碰到头时,力道却收了九分,不过是扒拉扒拉。

    酗儿剜他一眼,声音没来由的放的轻软:“赶紧的,让我瞅瞅你那脚脖子什么样了。”

    “没事儿,就崴一下,还能死了不成?”延珏口气不善,万般嫌弃自己那乱上添乱的脚脖子,可嫌弃也没用,那疼的感觉是真实的,火辣辣的。

    酗儿没再搭理他,只管吃力的侧弯着身子,去揪他的裤腿子,延珏手疾眼快的去扶她,才要骂她臭得瑟,却见那货惯常没心没肺没人味儿的脸上,一双杏眼儿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回轮到延珏愣了,“抽了你?哭你大爷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酗儿白他一眼,一个仰头抽了下鼻涕,把眼睛里那点儿湿乎乎顺路也抽了回去。

    她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被那只比馒头还肿的脚脖子上到处甩着满满的混着杂草的泥巴块子,弄的心尖发酸。

    酗儿不是聋子,不是瞎子,也不是没有脑子,这一路他的别扭,他的不适应,他的种种,她都瞧在眼里,她没说,不代表心里没数。

    关于这所谓的二人亡命天涯,她从开始到现在都觉得是个笑话。

    她之所以提了一次回去后,再没说过二次,是因为她太了解这厮八百匹马都拉不回头的性子,她总想着,等这股子新鲜劲儿过了,他这祖宗命的早晚受不了。

    所以她就跟着他走,跟着他蹦达,该乐呵的时候乐呵,不乐呵的时候,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孩子没生下来之前,再多不乐呵,也比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安全。

    再不济,她们也能挺到生了孩子,到时候,再有事儿说事儿吧。

    那日在南阳的独山上,她问他:你说介好好的玉,非得嵌在石山里,跟这儿风吹雨打的,它憋屈不?

    他跟她说:不,它赌一次永恒。

    永恒?

    恒妹、恒大爷啊,当时酗儿的心里想着,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再过一段儿时间,你奏不会这么想了。

    酗儿从不怀疑她跟老七之间的感情,可谈到摒弃所有,只剩唯一,她却真的没敢奢望过。

    就连她这一无所有,只有仇恨的人,都无法撇去,更别提延珏那什么都有,不傻不痴不蠢的祖宗了。

    几次在他丧气不已的时候,酗儿其实都在心里隐隐病态的期盼,要是这厮受不了,后悔了,俩人吵上几架,吵的头破血流,把那些富贵中揪在一起的感情,都跟贫贱中磨的所剩无几,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至少她就不用再为是继续报仇还是跟他厮守这种抓心挠肺的问题撕头皮玩儿了。

    可没有,丁点儿也没有,恁是他憋了再多的火,再多受不了,恁是她不时拿风凉话呲他,他也没跟她酸过一次。

    瞧瞧,这会儿被人追的落水狗一般,他明明憋火憋的要炸了,还这么歉疚的看她。

    他是傻么?

    是她欠他的,不是他欠她的。

    如果没有认识她石猴子,他延珏如今还跟北京城里擎着金鸟笼子遛鸟呢,何来跟这儿造的乞丐不如?

    “甭跟那瞎琢磨了,咱还他妈能一直倒霉啊,等过一阵儿风头没那么紧了,咱俩就寻个地方落脚,咱身上的这些钱买房买地都够够的。”延珏乱揉着她的脑袋一股脑的说着,他是何等精明之人,怎会不知道那猴子跟那神经什么?

    突然这一刻,延珏觉得那一脚泥巴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成吧,就当他替皇阿玛还欠石家的债了。

    “你那脚肿介逼样儿,再不整整就得瘸,你他妈瘸了没事儿,可别拖了我跟儿子后腿就成。”酗儿口气依然不善,非得拧着劲儿才能说话。

    延珏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敲敲她脑袋,嗤笑道:“你可真他妈良心都喂狗了。”

    他抬腿甩甩那一脚烂泥,一脸嫌弃的嘟囔:“埋汰死了,要不是还得用它走道,真想给丫剁了。”

    “甭吹牛逼,你倒是能剁算呐。”

    “啧啧……”延珏咂咂嘴,“你这娘们儿可真狠。”

    酗儿把手横在脖子上,狠瞪着眼儿,比了个割脖子的样儿。

    延珏嗤的一声笑了,而后他开口说:“放心吧,你爷们儿我硬实着呢,抗的住。”

    ……

    下晚儿的时候,一根儿细的不能再细的火光摇摇曳曳的蜡烛跟前儿,酗儿吃了一顿无比奇怪的饭。

    地瓜煮人参。

    “来来,尝尝爷儿的手艺,相当牛逼。”牛逼哄哄的口气出自一张给烟熏的埋汰的不能再埋汰的俊脸。

    那模样儿让酗儿完全不给面子的笑了老半天,她摸着肚子挑眉说:“嘿,崽子,长大以后可别学你阿玛,吹牛逼掉毛。”

    “滚边儿去,你先尝尝再说话。”延珏从陶碗里夹出一口地瓜来,甩甩参汤儿,粗手粗脚的塞酗儿嘴里。

    “咋样?您说话!”延珏那口气简直牛逼上天。

    酗儿给塞的满嘴,煞有模样儿的品着,半天给出了中肯的回答:“一般般,你要带皮煮能更好吃点儿。”

    “甭扯了,那皮死埋汰的,谁吃啊。”延珏白她一眼,绝不承认自个儿那颗头回煮地瓜期待遭到表扬的心受挫了,他把筷子递给酗儿,自个儿也拣了双筷子,又夹了一口。

    “挺好吃的啊。”延珏还嘟囔,一张黑黑灰灰的脸不甘愿的抽抽着,瞧的酗儿又噗嗤笑了出来。

    她把袖子往下扯扯,伸手往他脸上擦去,来回抹了半天,才把那张俊脸从灰皮里扒了出来。

    酗儿呲牙笑着,宣誓忠心般的点点头:“成,我错了,好吃,倍儿好吃,介辈子最好吃就它了。”

    “滚蛋,少他妈忽悠。”延珏拿敲她的头,翻白眼道:“上次给你偷包子,你也是这么说的。”

    “嘿,心眼小是记性好,我都给忘了。”酗儿又仰头来了口地瓜,死不承认她记得比他还清楚。

    延珏脸一拉,手做爪型,摆出个恨不得掐死她的模样儿。

    这老两口家瞧着穷的底儿掉,可你别说,地瓜道是管够吃,连汤带地瓜的,酗儿不只吃了几碗,直撑的直打饱嗝。

    新鲜的是,那宁可饿着,也决不吃这种食物的延珏,竟破天荒的也吃了两碗。

    ……

    酗儿得说,事儿逼通常都真不嫌折腾。

    没办法,谁叫他们不能忍的事儿太多。

    即便如今日般狼狈疲累,延珏还是咬牙烧了一壶壶的热水,给酗儿和自个儿都擦的干净,又忍着烦躁的要爆炸的心情洗了俩人所有的衣裳才一脸嫌弃的进了被窝。

    当然,衣服洗了,他们都是光着的。

    残破的纸窗压根儿搁不住渗进来的月光,那一丝一丝银线从罅隙里挤进来,打在土炕上,面对面躺着的小两口脸上。

    酗儿去摸延珏的俊脸,看着那不知洗了多少遍,给凉水冰的红的透亮的鼻尖,她哧哧的笑着嘟囔:“事儿逼,穷乡僻壤的,隔壁就一没牙老太太,洗介么油光锃亮的,能勾搭着姑娘怎么着?”

    延珏笑不语,狭长的黑眼儿里像塞了两颗最亮的星星,满是邪气的盯着她。

    酗儿给盯的莫名其妙脸一红,下意识啪的拍了下他的脸,嗔道:“你看什么!”

    “你啊。”延珏噙着笑,大大方方的非常诚实。

    “第一天认识啊,有嘛看的!”酗儿不自在的别过脸,她绝不肯承认自个儿心里正板儿砖似的轮流拍着。

    “你的眼睛里有东西。”延珏煞有介事的说着,每说一个字,头就靠过来一分,到酗儿开口时,已经触上了他的唇。

    他的唇冰冰凉,很嫩、很滑,酗儿呼吸局促,一动不敢动,她做贼似的喃喃:“什么东西?”

    “我。”延珏气声的吐出了一个字,几乎瞬间他便感觉到和他贴着的那张嫩脸热的发烫。

    被戳中的酗儿没面子的想要往后躲,可延珏的大手却先一步的扳住她的脑袋,他的拇指停在她的侧脸,魔魅似的带着她的发丝磨蹭着她的脸。

    他的鼻尖贴着她的,唇若有似无的擦着她的,一双狭长的黑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的。

    酗儿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来气了,一种干渴的感觉自下而上,她下意识的咽着吐沫。

    低低的笑声自那薄唇泄了出来:“别这么迫不及待。”

    “谁迫不及待了?我迫不及待什么?”此地无银的辩解让酗儿显得更为可笑。

    延珏了然笑笑:“你说呢?”

    酗儿局促的恨不得起身挖个坑把脸埋到地里,可那被窝里的手却实不服输的找寻着,她不是唯一丢人的证据,果不其然,当她延着那越发精壮的身子一路向下时,她触及了这具冰凉的身子唯一一处滚烫时。

    她转败为胜般得意的啃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她松开牙齿却仍旧叼着,她低低的喃喃:“别只笑话我,你想什么呢?”

    “呵……”低低的笑声混着津液,转瞬便随着他钳着她脑袋的手用力一推,全部混在两张紧紧相交的嘴里。

    他裹着她,她缠着他,像是海上的浪,风暴一**的袭来,他们却始终紧紧卷在一起。

    这一缠,仿若天长地久。

    这一缠,仿若海枯石烂。

    气促间延珏舔着她的唇,万般艰难的推开了她,却不想从不主动的酗儿,却是一笑,豁了出去,延着喉结,一路向下……

    乡间的夜,很美。

    多少年以后,他们都时常怀念,这个比残风露宿好不上多少的夜晚。

    这个夜晚带给他们的涤荡绝非寻常。

    贫贱,不是真的一无所有,恰恰相反,它会清晰**的让人看见,你所拥有的,竟是那般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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