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御史台的编制是这样的。
台主一人,正式职称为御史大夫,正三品。
御史大夫以下,设御史中丞三人、监察御史若干人,分掌台院、殿院、察院三院,负责弹劾违纪百僚、纠举朝廷重大供奉仪典,与出使各州郡巡按。
“……潜大人,谢谢你的解说,我已经很清楚御史台的编制了。现在我可以请中丞大人弹劾冉台主了么?”
“呃……冉待选,我似乎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么?”潜中丞原以为冉待选在旬休日来到御史台,是想加入御吏行列,成为御史台的生力军,结果竟然……不是么?
冉小雪耐着性子道?“中丞大人的职权,不是可以纠举上司么?”
“是没错。”潜中丞摸了摸胡子。虽然他家台主做人失败,他台台主也确实颇有怨言,不过,总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吧。
这冉待选是冉重的亲孙女,怎么可能真要弹劾自家祖父?该不会是阴险台主遣来试探他忠诚的吧?
“既然如此,那么小雪要委请大人弹劾冉台主。”
“可是,今日旬休啊。”难得他留值台内,就不能让他轻松一点,不要卷进这种麻烦的家务事么?
“旬休又如何?”冉小雪直言道:“御史台弹劾人还要挑日子?”
“也是没错。”潜中丞又摸摸胡子。“可冉待压是没说清楚,为什么要弹劾台主啊。”
“小雪说过了,冉台主滥用职权,我要弹劾他,还请潜大人代为提出纠举案。”她不是御史台的人,没有职权对官员提出弹劾,只能委请台内御史代行其事。
“恕本中丞提醒一句,台主与冉待选不是……亲祖孙么?”在官场上团结一致的冉氏竟然要起内讧了?想来都觉得不可能啊。
“是亲祖孙没错……”可爷爷不会无缘无故找石履霜麻烦,定是早就知道她供养履霜的事,才捉会借题发挥。为了阻止他波及无辜,只好由她先下手了。“御史台一向六亲不认,不也是人尽皆知?”
“哈……冉待选真了解台省啊。”潜中丞打着哈哈,却见冉小雪一脸严肃,不知不觉便没了玩笑心思。“要不,等冉待选进了台省,看要弹劾谁,好不?”顺便拉拢新人进来。台主若知道他为台省这么尽心尽力,一定会感动到痛哭流涕的吧!这几年新人对御史台评价很低,都没什么人想进来讨份职缺,再这样下去,新的不来,旧的不去,想升官的升不了官,想退休致事,回家养老的,怕也不能如愿咧。
“我不要。”冉小雪想都不想便回绝。
“呃?”拒绝得这么直接啊?
“一入台省,万劫不复,心如铁石,泪似枯河。”她说起民间盛传的谚语,讲入御史台的人,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六亲不认。
“冉待选虽然不入台省,可不也已是心如铁石、六亲不认了么?”潜中丞眯眼道。
“那不一样。我这么做只会让爷爷丢脸一阵子,而他这回真的太过分了!”
“既然本中丞劝说无效,那么就请冉待选先来画个押,由本中丞替你提出纠举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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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重被弹劾?哈哈哈——”
礼部卿昙去非听说此事,竟然大笑起来,笑得让来向他报信的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昙去非双手负在腰后,难得一脸喜孜孜模样、
“七郞,你这消息我爱听。冉重敢动我看中的人,我瞧他这下子怎么脱身。被自己孙女儿弹劾的感觉一定很有趣吧!这冉小雪,哈……是说,七郎,那石履霜‘始乱终弃’一案,怎么处理?”
乐采看着礼部卿,摇摇头说:“本来就是诬告。石待选顾虑林家小姐名声,没打算反告,冉台主却不知道为什么非把事情闹大不可,弄成现在这样,让澄冬大人也很为难。”
“他为难什么?”
乐采想起冬官长李长风的交代,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又收了回来,没把冬官那边已经开始抢人的事情说出口。
“总之,”乐采道:“今科新人共三十一名,我这边只能开放各府先预定一个名额,再多就没有了。一府只能先选一个,其他的,等选过一轮之后再行商量。”
旁人只知吏部卿负责训练这群待选官员,却不知优秀的新人“物美价廉”(工时长,态度好,薪俸又低,也不会吵着要休假),早在待选时就成为六部上级眼中的上等肥肉。
为选到自己需要的新人,各府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为了避免演变成多年前各府抢人抢得你死我活的局面,乐采肩负六府之间的协调工作,这边搓搓,那边揉揉,最后将他们搓成一颗颗大汤圆,人人都满意了,才能回去向他家老天官交代。
想着等会儿还得去秋官府搓汤圆,乐采有点头痛地道:“十三郎,你若想要石履霜,就不能再选葛溯洄。”
葛探花秋官府那边已预定了,不能再给春官府。
不过秋官府也实在贪心,碗里已夹了一名探花,筷子还想伸向春官这边来讨个状元。这石履霜精通皇朝刑典,确实是肥肉一块,人人想咬。
“这样啊,要不,那把冉小雪也给我好了。”
“你已经有一个冉氏了,还要一个做什么?”真是人心不足喔。
“看着有趣喽。听说那冉小雪在你天官府里经常出岔子,想是没人要,不如由我收下来,放在身边调教个几年,说不定还能有点成就。”
虽然不全是在自家府里见习,但这一批进士是他主审,能力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对于在其它各部见习的待选官员,他也都有密切注意着。
“还是别吧,十三郎,你是个容不得属下出岔子的人,冉小雪不适合进春官府。”快放弃她,放弃她吧。不然他会被冬官府那位大人给杀头的。
“有点奇怪……”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
“哪里怪了?”乐采一脸肃穆。
“七郎似乎瞒着我些什么?”礼部卿盯着乐采的脸,似想看出端倪。
但乐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温雅一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别说笑了。倒是提醒你,石履霜这回若拿了个甲字,要是他想去别的地方见习,你得先放人喔。”
“我知道。虽然很想给他丙字,不过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他永远不想入我春官吧。”就算再怎么想留住人、想让新人多磨练磨练,以作为未来堪用人才的这点想法,各府大抵还是有共识的。
“很高兴你做了明智的决定。”乐采略略欠身,准备告辞离开。“对了,另外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消息。陛下收下潜中丞的纠举案后,已下旨罚冉台主在家闭门思过三天了。”
冉重为人甚是刁钻,帝王此举,着实教朝廷天翻地覆了一番。
想来他下回弹劾别人时,会更谨慎些吧!
这对他,说不定是一件好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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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御史台冉重受人弹劾一事,被皇朝丽氏史官记录在专供后世修史的《国朝职官谱》里。
国史馆某小官吏与冉重年轻时曾是酒肉朋友,冉重辗转自此人手上见到志书抄本,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
“可恶!竟把我家事当成笑话!”
原来,该职官谱里,将皇朝群臣大事依性质分为十类,其中一类名为“官场笑谭”,冉重受弹劾一事就归在其中;因为被当成笑话来处理,是以他终身为此忿忿不平。
也因为这件事,种下了石履霜与冉重日后的“不解之缘”……
石履霜任官期间,御史台前前后后弹劾他四十九次,堪称皇朝史上被弹劾次数至高第一人。
虽然只有一次成功,其余四十八次皆铩羽而归,但台官与谏官本有言论免责之权,是以冉重不必为其弹劾内容是否属实负责。
当然,这是私人恩怨。
对石履霜来说,打从他在乙申年春试出了闱场大门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让他面前那位看起来一脸难搞的老人有机会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远别说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闱场大门前对着石履霜警告。
“离我家小雪远远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对吃软饭的人没意见,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风犹带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着脸会痛的二月春风一样冷。
“管你的。”
说了这句话后,石履霜离开闱场,离开纪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于多欠一分。
为了能早点还清欠纪家兄妹的人情债……他考完春试当天便离开了。
纪缭绫知道这事。他以为他会告诉纪尉兰,然后纪尉兰就会告诉冉小雪。
他错了。纪缭绫显然什么都没说。
他还错……错在以为自己毫不在乎……
离她远远的,是么?
那就离她远远的吧。
不是因为冉重的威胁,纯粹只是不想再牵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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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试,写完最后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会及第。
尚未赴试前,对未来还有点不确定,一写完卷子,确定自己真要走上为官这条路了,才认真思索起纪缭绫先前那席话来……
“为官之人最重清誉,石公子日后当了官人,怕是连手也碰不得灰了,何况沾染脏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劳主人家费心。”
“石公子没有需要守护的人么?万一连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无亲无故,不会连累他人。”
“过去也许没有,但往后呢?石公子难道不打算成家立业?”
往后?
纪缭绫的话,竟然会那么触目惊心地跃进他脑海里来,当时他心里想的是……也许不必等到以后,他就可能连累了别人……
冉小雪是个蠢姑娘。
蠢到不顾女儿家清誉,拿钱供养他。
蠢到识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蠢到没有发现他不过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纪家的庇护一样。纪缭绫好歹将事情说穿,是想与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却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声音。
纪缭绫特地包下通天楼二楼包厢,让他听见隔壁包厢里纪尉兰与冉小雪的一席话。,
说是包厢,其实都向着长街,中间仅隔着一面墙。
因此纪缭绫特别压低声量,免得惊动隔壁包厢的人。
“你离开后,小雪到处找你,像失了魂,惊蛰很是担心。”纪缭绫告诉他:“本来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试已赴,我反复思量,你身份总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厢的纪尉兰语带讶异。
“对,我知道履霜没失忆。”冉小雪说。“一个能在受伤后还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说他失忆谁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听见两名少女的谈话。
“可是尉兰,就跟当初我们都知道我没有撞倒他,却还是想救他一样;你不是看不出来石履霜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装失忆是担心我们不会帮助他,那么他必定是已山穷水尽。如此,还能对他见死不救么?”
“你怎么那么傻!要是他真赖着你一辈子,看你怎么办!”
“不会的。他是一只高傲的老鹰,只是运气不好,才委屈自己窝在我的鸽巢里,等他痊愈了就会飞走。瞧,他现在不是已经飞走了么?他飞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当成小鸽子啦……那我是什么?孔雀么?”
“唔,还满像的呢。”
少女们低声笑了起来。
“……尉兰,你答应我,永远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免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难堪。”
原来……石履霜死命盯着两间厢房相隔的那面墙看。
原来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聪慧善良又宽宏,不似他频频算计,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她只是可怜他。
“石公子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纪缭绫觑着眸子看他,觉得有趣。
石履霜转过身来,表情凝重。“你说你可以帮我,怎么帮?我得付出什么代价?”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当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了。”他是会吃人没错,但绝不贪心到连骨头都啃下去。纪缭绫慢条斯理笑道:“改名换姓这种事情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发现石履霜没应声,原来他已转过身去,看着楼台外的街景。
两名少女不知何时离开通天楼,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着冉小雪背影,她却忽地回头看向他所在的楼台,教他不禁稍退后一步,似听见她说:“尉兰,好似有人盯着我。”
“有么?”纪尉兰也回头看了一眼。“小雪别胡思乱想,是这阵子太劳心了吧……你别担心,石履霜那男人不会有事的……”
看着她们渐走渐远,良久,石履霜方转回身来。
“我确实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办了,不是么?”纪缭绫说。“我可以帮石公子处理你身后的麻烦。”
“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脏污?
“尽量。但至少能帮你争取几年安稳。几年后,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处理了。如此,可以么?”
“我得允你什么?”
纪缭绫扬起美唇微微一笑,开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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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站在树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选,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选官员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时,穷极无聊地跟旁人低语。
“等一会唱名轮到她时,就见真章了。”
三个月一次的见习考核,一群待选官员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里。
今年待选人数特别多,有新登科的,有旧登科的,还有表现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选的。天官府正厅里容纳不下,夏日天晴,难免有些闷热,吏部卿便让待选们在天官府厅堂前的大院子里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灵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冉待选的‘丰功伟业’。听说她下值后还得打扫天官府厅署。你曾听过有哪位进士被叫去扫地的么?”
“是不曾听过。”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选,她虽是女人,却在秋官府里屡建奇功,我瞧她信封里装着的必是甲字吧。”
葛待选自站在槐树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后,便直接拆开弥封。
众人伸长脖子偷偷窥看,木牌上果然是个“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