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面对和接受
接到叶临溪的电话,凌潇立刻赶了过来。走进门,她吓了一跳。
叶临溪看起来像是整晚都没有睡觉。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双目通红。整个人恍惚得像是随时都会晕倒。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凌潇伸手扶她。
叶临溪趴在凌潇肩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没事,没事,有什么事跟我说。你别哭,过来,我们先去坐下。”凌潇又是心惊又是心疼地把叶临溪扶到沙发上,揽住她拍着她的背。
相识多年,她从未看过好友情绪如此崩溃。
大学时,凌潇和叶临溪同班,又分在了同一间宿舍。叶临溪长得漂亮,开学没几天就不断有男生凑上来献殷勤,军训时教练也喜欢私下找她说话。她虽然话不多,但对谁都很和气,在女生中人缘也不错。凌潇便以为她是那种人见人爱走到哪里都受欢迎的漂亮乖巧好女孩。她自认心理阴暗满心怪念头个性独得很,和这种人群中的宠儿完全不是一路人,所以无意结交。
后来相处得久了,她慢慢发觉,这个漂亮好女孩的和气和不多话下面好像隐藏着一种近乎颓丧的冷淡。
军训结束,刚刚迈入大学生活的男生女生热情开展新生活,互相看对眼的迅速谈起了恋爱。围在叶临溪身边打转的男生知难而退,陆续离开。叶临溪依然故我,和谁都很好,却又总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学期即将过半的一堂公开课上,叶临溪来得晚了。她从后门进来,坐在了经常单独坐在角落的凌潇旁边。
她笑着冲凌潇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
课间休息,隔壁班的男生坐过来找叶临溪说话。她语气平和,但态度坚定地婉拒了所有的示好和邀约。
第二堂课上,凌潇发觉叶临溪在走神。她转头看她,心里微微惊了一下。那样悲伤落寞的神情,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女孩子脸上。
“哎。”凌潇忍不住用笔敲了敲桌面,小声问:“没事吧?”
叶临溪回过神:“没事。”
“不开心啊?”凌潇又看了看她。
叶临溪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不开心正常,我也不开心。那些每天都特开心、看到什么都兴奋的人我觉得才奇怪。”
叶临溪笑了笑。片刻后,她脸上的笑隐去。她抿紧嘴唇,胸前微微起伏:“嗯,不开心。”
她声音很轻,简单的几个字听起来却有些严重。她好像不是在说此刻不开心,而是永远都不会开心了。
自那之后,两人开始熟络起来,并很快变得形影不离。凌潇发现自己的新交的这位好朋友比表面看起来还要好。她个性平和大方,情绪稳定,重感情,共情力强,且聪明、有原则。是最好的朋友人选。但她也发觉叶临溪是真的不开心。她的不开心不是情绪曲线里时而下沉的低谷,而更像是一大片厚重的不依不饶的阴影,分分钟钟如影随形,以至于凌潇有时觉得她只是在勉力维持正常生活的假象。她直觉好友的不开心后面有一个比二十岁女大学生的寻常烦恼都严重得多的原因。她问过几次,叶临溪没有正面回答,便没再追问。
后来,在一次学院活动中她们又结识了江忆容。二人组变成三人小队,友谊一直维持到现在。
大学四年,叶临溪婉拒了所有人的追求。她和恋爱的唯一关联就是听凌潇和江忆容向她倾吐恋爱烦恼。毕业那年,她终于交了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没满一个月就分了手。之后又陆续谈了几次恋爱,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直到被刚刚搬到本市的陈争锲而不舍地追求,一年后两人在一起,终于有了一段相对长期的关系。
那天接到叶临溪捉奸在床后打来的电话,凌潇狠是担心了一下。等见到人,发现她虽然伤心又愤怒,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崩溃,才放下心来。
可现在……
她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悲伤外露。
叶临溪哭了很久。
抽噎不再连续时,她开始说话。一字一句,把那个“不开心”的原因、把十年来堵在胸口咽不下也吐不出的心事一一吐露。
凌潇听完,一脸惊讶和怅然地看着她。
叶临溪倒是平静了很多。她靠在沙发上,脸上遍布未干的泪痕。
虽然心口剧痛、疲惫不堪,可长年梗塞拥堵的呼吸却像是变得畅快了一些。
她想,原来说出来真的有用,只是“说出来”这一看似简单的举动却是那么艰难。它需要时间,需要力气,需要亲手把早已长进肉和骨的疮疤狠狠掀开、把脓血从伤口一层层刮除的决心和勇气。
叶临溪感觉全身脱力,她努力咬着牙慢慢舒了口气。
“天呐,你这都叫什么事啊?”凌潇擦掉叶临溪眼角的泪水,伸手抱住她:“你也是够能忍的,这么多年一个字都不说。叶临溪,有你这么跟人当朋友的吗?什么事都一个人硬扛着,没义气。”
“哪是一个人啊。你不是一直都在我旁边吗?还有我爸妈,还有容容……”叶临溪笑着说。
她已经足够幸运。
凌潇唏嘘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开叶临溪。
“所以,那次咱俩在外面喝酒,去接你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初恋男友的弟弟?”
“嗯。”
“这小王八蛋!”凌潇骂了一句:“我当时就觉得他看你眼神不对劲。但我寻思着咱这个年龄段的女的不正是在小男孩眼里魅力四射的时候吗?就没当回事。大意了。”
叶临溪手抵着太阳穴,歪着头笑。
“怎么样?有没有睡过?活好吗?”
叶临溪眨了下眼代替点头。
“我看着就感觉应该不错,肯定比陈争强。长得就比他强几百倍。哎,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外貌协会啊。他哥是不是也很帅?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没有。”
“哦,对,你刚才说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凌潇盘腿坐在沙发上:“我觉得弟弟这次过来说得挺对,你确实不应该再怪自己了。当年那个事,哪怕是当时你俩真的在吵架,然后你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气话,比如诅咒了他什么的,事后出了事你怪自己都勉强说得过去。可事实是,那完全就是一次意外。你又不是神仙,当时不可能提前知道然后想办法避免,这些年自责内疚也没办法补救。溪溪,你只是太伤心了,但又不知道该怪谁,所以拼命怪自己,一直在自我惩罚。但就算是真的犯了错,这样自我惩罚了十年也差不多够了。”
“不过,他家人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别说是爸妈了,就比如咱俩,如果你急着去找谁在路上出了事,我估计都会恨死那个人的。但那个恨是因为我失去你的痛苦转化而成的,不代表那个人真的做错了什么。这些道理你肯定自己心里也清楚,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你这个人吧,看着跟谁都挺好,其实难得动感情,一旦被你纳入自己人范畴,只要不触犯你底线,你就是无条件地对人好。我有没有说过,这么多年我爸妈都没你这么惯着我。所以这么难走出来也符合你的性格。更何况你那个初恋男朋友听起来确实是挺好的人。”
“嗯。他真的很好,特别好。”
“那这个弟弟呢?你真的喜欢上他了?”
叶临溪点了点头:“嗯。”
她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拂到脑后:“是不是挺可笑的?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我和他也差了整整八岁。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嗐,这有什么可笑的?”凌潇探身拍了拍她:“感情不就是没法控制的事吗?按部就班精打细算的那叫做生意。还有,在那种永远理智自控、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恋爱和婚姻都绝不能影响他人生计划的自私鬼身上浪费过青春比你这丢人多了。”
“你和肖东川怎么了?”
“你这人!能不能别这么敏锐!行吧,反正本来也打算今天晚上约你出去喝酒时跟你说的。现在正好顺便了。我和肖东川彻底掰了。”
“因为什么?”
“因为他向我求婚了。你猜他是怎么说的?”
叶临溪想了想:“如果你不愿意嫁给我,我就得和别人结婚生小孩去了?”
凌潇扑哧一声笑了:“几乎一字不差。你说可不可以去评选最不走心的求婚?”
叶临溪也笑了:“烂人。她明知道你不打算结婚生小孩,可能是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吧。你怎么说的?”
“我说祝你新婚快乐,大老远的我就不给你随份子了。”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溪溪,你和那个弟弟,你是在不知道他是谁的情况下喜欢上了他,你不用觉得可耻。他呢,是明明知道你是谁,还是没忍住喜欢上了你。19岁的小男孩,这样的感情,挺珍贵的其实。你不是以前也说过吗,爱情其实是挺稀罕的一件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摊上。说真的,如果不是牵涉扯到你们之间这乱七八糟的关系,又隔得那么远,我都想劝你冲一冲了。当然,你别真冲啊,我就是表达这个意思。”
叶临溪笑着靠在凌潇肩上:“我很想他。”
“想谁?哥哥还是弟弟?操,这么问听上去好变态。”
叶临溪忍不住又笑:“都想。”
她真的栽在了这对兄弟手里。他们又都太好,她无法因爱生恨,无法利落抛诸脑后,只能念念不忘着,任痛悔、无措、遗憾在心底堆积。
“宁谦出事后,他妈妈应该是太害怕小儿子再出事,对孩子管得特别严。他不想让妈妈伤心,一直强迫自己尽量听话,可能是因为长期这样吧,性格上有些别扭。比较完美主义,什么事都得做到最好。有事闷在心里,一句话都能自己别扭半天,不习惯表达真实的感受,非得拐着弯地说。”叶临溪想到顾让闹别扭时的表情,忍不住想笑,鼻子却有些酸:“平时好像也没有能说心事的朋友……”
“唉,你不能老想这个。”凌潇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是你控制不了的。溪溪,你这么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和你的关系,所以对这样的结果他比你更有心理准备。”
“好。听你的。”
“行了,先别多想了,你现阶段的任务是熬过失恋最痛苦的这个阶段。这次换我陪着你。其实弟弟来这一趟,对你来说可能也是好事。有些事一直不说,其实是因为心里一直没能接受。他突然跑出来,把以前的事重新翻出来,难受肯定难受,但另一层面上也算是逼着你去面对和接受那件事了。”
几天后,叶临溪收到一个包裹。
打开纸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明显折痕的照片。深绿色的樟树下,她和宁谦在稍显模糊的画面里对着镜头笑着。是上次在顾让的行李箱里看到的那一张。
纸箱内侧上方贴了一张便签纸,是顾让的字迹:姐姐,这些东西是属于你的,哥哥肯定也希望由你来保存。姐姐,
最后一个字后面是一个逗号,逗号之后却没了下文。
想说却未说完的话语让叶临溪心口发堵,好不容易消肿的眼眶又变得酸热难忍。
她把箱子抱到地上,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一层层翻看。
合照、情书、大头贴、大小不一的便签纸小纸条、一起看过的电影票票根、出去玩时留下来的车票、逛街时买的小玩意、宁谦零零散散送她的各种小礼物……
她一样样拿起,挨个打量。她反复地看那些照片。相纸有些褪色,却丝毫未损及照片里宁谦的容颜。他和她记忆里从未忘却的脸一样阳光帅气,一样鲜活美好。
他那么那么好。是她在最好的年纪爱上过的最好的人。
叶临溪去书房找来影集,把相片一张张放了进去。她看着宁谦神态不一的笑脸,忍不住一直弯起嘴角,同时,眼泪也禁不住不停往下掉。
心脏突突地疼痛着。很疼,却也跳得很有力。
她把影集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拂着宁谦的脸庞。
他终于不再是她心里的鬼,不是她无法愈合又不敢触碰的伤口。他是她曾经的恋人,是她此生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他们深深相爱,却不幸彼此失去。他永远年轻,永远在他的心里占据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