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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官太爷、官太爷,求求你们了,家里就这么点米粮了,你们都拿走了,我们就没办法活了。”一名老妇人死死护壮中的布袋,不断哀求着面前要抢粮的士卒。

    “去你的!”一名持刀的士卒恶狠狠地夺过米袋,飞起一脚将老妇人踢倒在门边,“要打仗了,朝廷征收军粮,没有吃的给士兵,谁上战场?”

    羸弱的老妇人不堪重击,头狠狠地碰在门板上,顿时血如泉涌,昏厥过去。

    “该死的,才这么一点!”不关心门边人的死活,士卒掂掂手中米袋的重量,很是不满。骂骂咧咧地转身,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男子站在不远处看他,他跨出门槛,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挑衅地拿刀比了比,“怎么,小子,不服气啊?”

    青年男子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默默地站到一边。

    “算你识相。”收起刀,士卒走过他身边,顺便推了他一把,“不要怪我不提醒你,最好回家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要是发现你私藏米粮,哼!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青年男子不回话,也不还手,等到他走远了,他才转过头,走向昏倒在门边的老妇人,轻轻地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撕下衣裳一角,为她包扎。

    “米、米、米……”昏迷中,老妇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呢喃。

    “大娘——”把握好力道,青年男子椅她,“你的米粮,已经被抢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老妇人缓缓睁开眼睛,焦距不准地盯着面前的人,愣了半天,终于失声痛哭,“什么都没有了,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呀……”

    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传进他的耳朵,他的目光,从老妇人泪流满面满是凄楚的脸上逐渐移至门外。一队一队的宋兵成群结队地闯进民宅哄抢,米粮布帛、家什器皿,只要能够拿得走的,通通都没有放过。被夺去财物的黎民百姓呼天喊地,换来的却是辱骂和毒打。

    “征收粮饷,是为大战准备,连这点小小的财物都舍不得,你们这群贱民还真想给元兵宰了不成?”不远处,还有人在振振有辞地为自己的强盗行径作辩护,丝毫不觉得羞耻。

    他听在耳中,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好一个理由啊,现在的情景,和元兵入境又有什么区别?

    眼角的余光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这边,他伸手掏出些碎银,拉过老妇人松树皮般干裂的手,将银子塞进她的手心,示意她紧紧握住。

    “这——”老妇人抬起皱纹遍布的脸,惊讶地看他。

    “大娘——”他压低了声音,“仔细收好了,莫要再让人抢去。”

    “不,我不能……”手中的那些碎银虽然数目不多,却足以令她惶恐。老妇人连连摇头,硬是要塞还给他。

    “收下!”他按住她的手,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不接受她的拒绝。

    “好人、好人呐……”老妇人哽咽着,拿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在他的帮助下,颤巍巍地站起来,抬高头想要看清他,可是,斗笠遮掩下的阴暗,却只能令她看清楚眼睛以下的部分。

    “酗子,最近朝廷征兵征得紧,见了壮丁就抓。遇见了官兵,千万记得要躲,不能被他们抓去,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看了看老妇人,他细心地将她的手攀在一旁的窗沿,借以维持她的平衡。瞧了瞧外面的情形,他再将斗笠向下拉了拉,几乎遮盖住他整个脸庞,随后迈开步子,走出门外。

    劫掠之后,一片狼藉,残留下来的,不是无法带走的东西,就是根本没有价值的物品。横七竖八之间,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战火之后的苍凉。

    走到一口水井边,摇动轱辘汲取一桶井水放在地面,摘下斗笠,想要俯身掬水洗去满脸风尘,不料水面映照出的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令他怔愣了半晌。

    除了伴随年龄的增长而不再有年少的稚气与青涩,多了成熟和几分人世沧桑,还是一样的眉眼,仿佛时间还停留在以前,没有改变。只是,眉心正中那道醒目的暗红伤痕,提醒着他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迫使他去面对。

    三年前的狂风暴雨之日,乱石山岗之间,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师父那句无情的决裂话语而结束。现在的原重生,没有亲人、没有未来,茫茫然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水,从指缝中缓缓淌下,一如逝去的时光,不能倒流。

    ——原重生,你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他有些自嘲地摇摇头,狠狠地将脸埋进水中,沉静半晌,才重新抬头,抬起手臂,擦拭残留在脸上的井水,却不经意碰触到胸口,有些灼热,有些疼痛。

    手伸进衣襟,缓缓地抽出一条淡黄色的绢带,将其展开,细细端详。

    三年前以雀跃心情买下的礼物,终究,还是没能亲手送出去;甚至,这一辈子,都只能伴随他,作为一件贴身物品保存。

    “唔……唔……唔……”压抑的低微的呻吟隐隐约约地传进原重生的耳朵,他迅速地将绢带收进怀中,左右探望了一番,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水井前方破裂了半扇门的瓦屋。

    自幼随师父南北行走,随后隐居深山捕猎为生,练就了他敏锐的眼力和耳力,虽然只是些微的响动声,他却能够肯定,一定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倘若时光倒回三年,十七岁的原重生,会毫不犹豫地去一探究竟。但是二十岁的原重生,心灰意冷,不复当初。

    朝廷没落无道,战事频繁无奇,官兵烧杀劫掠,百姓流离失所,已经不再稀奇。他听过的、见过的,已经足以令他麻痹视听,再多一件,也不过算是多管了件闲事,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爹……娘……”他正想要离开,却被这声断断续续的呼喊震慑了神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视线紧盯着那扇门,片刻之后,他举步,慢慢接近瓦屋,抬手,只轻轻一推,已经损坏的门轰然倒地,激起一地灰尘。

    他眯着眼,等烟雾散去,渐渐适应屋内黑暗的光线,这才看清内中情形。

    两个人,扑倒在炕头,血肉模糊,从衣着上看,可以分辨是一男一女。原重生走上前,伸指到他们鼻下,气息全无,早已断了气。一名少女被反绑着,衣衫褴褛,蜷曲在床角,睁大了双眼,惊恐地注视着破门而入的他。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刺激着他的神经。盯着惟一的幸存者,他正想要发话,耳朵动了动,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门外,随即跨过两具僵硬的尸体,径直向少女走去。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见他一声不吭地走来,少女惊惶失措,失声尖叫拼命扭动身躯,想要摆脱绳索的钳制,却不能如愿。

    “不要……”她还想要叫,不料才发出两个字,就已经被人按住肩膀,捂住嘴,难以成言。

    “不要叫!”原重生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威胁十足,“外面有官兵。”

    他的话,成功阻止了少女的挣扎,按住她肩膀的手掌,甚至还可以感觉她在微微战栗。指尖有皮肤冰凉的触觉,他扫了一眼她裸露的肩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略微有些尴尬。将几乎不能蔽体的破碎衣料向上提了提,勉强遮住了她的肌肤。

    门外逐渐有了响动,由远及近,原重生迅速解开捆绑少女的绳索握在手心,环视破旧的房屋,目光定在横梁之上。出手,绳索的一头被高高抛起,在空中转了几圈,系在横梁之上。他一手用力拉了拉,一手搂住少女,顿足,沿着绳索跃上高高的横梁,随即将垂落在空中晃荡的绳索收回,蹲在横梁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下面的动静。

    不多时,果然有官兵闯入,在狭小的房屋中走动,不知道在寻找什么,看到地上的尸体,厌恶地用脚踢了踢。

    怀中的少女挣扎了一下,原重生拉住她,冲她摇摇头。

    “该死的,见鬼了!我明明是把那个小妞捆在这儿的,怎么一眨眼工夫人就不见了?”

    下面的人翻箱倒柜,不甘心地嘀嘀咕咕。

    “准是你没有绑紧,让人给逃了。可惜了哦,水灵灵的一个小姑娘……”一个淫亵的声音,带着可惜的语调,不住地抱怨着。

    “……”

    断断续续地,也能听清楚他们对话的含义。来龙去脉了解了几分,原重生看向少女,她微微颤抖着,紧紧咬住下唇,眼中盛满了屈辱的泪水。

    “算了,算了……不见就不见了吧,少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办正事要紧。”

    “你倒说得容易,许承风是那么好抓的吗?叫我们出来搜,就算找到了,你敢上去?”

    “不管那么多,搜了再说,没有遇见是最好,你我都好交差;遇见了,打不过还不知道跑啊?”

    “……”

    抱怨咕哝着,下面的人终于离去。屏息等待了一会,没有再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原重生才抱起少女跃下横梁,轻轻将她放下。

    少女得到自由,眼神却是十分茫然。直到看见一旁的尸体,脸上才有了悲怆的表情,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倒在早已断气的两人身上,放声大哭:“爹!娘!”纤细的肩头随着她的哭泣抽动着,带着一腔悲愤,凄惨不堪。

    久久地,原重生没有去打搅她,任凭她发泄着心中的情绪。但哭泣的声音逐渐嘶哑下去,最终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走上前,站在她的身后,试探性地叫她:“姑娘?”

    没有回应,她整个人瘫在死者的身上,一动也不动。

    扳住她的肩,迫使她转身。不期然,看见一张血色全无的脸,殷红的血不住地从嘴角溢出,一把刀被她牢牢握住插进自己的腹部,触目惊心。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原重生大惊失色,狠狠拍打她的脸,试图唤回她的神志,令她保持清醒。

    少女的眼睫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泪水随着眼角滑落,意识不清之间,她在喃喃自语:“这、这样的世道,生不如死。”

    音量不高,听不出对生有丝毫留恋,决意求死。

    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弦。来不及思索其他,原重生将她打横抱起,从后窗出去,贴着墙角,四处看了看,周围死寂一片。

    低头看斜靠在他臂弯的少女,手紧紧抓住他的前襟,狠狠地,绞得指节泛白。

    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和他一样,在这世间孤苦一人。胸臆间忽然涌上说不清楚的情绪,只觉得她与他同病相怜,无依无靠。将她向上托了托,原重生迅速迈开步伐,朝僻静的小路奔去,急匆匆地,脑海中惟一的念头,就是要救活她,不能让她就此死去。

    脚下生风,行色匆匆,眼前的景物从原重生眼前掠去,他来不及细看,只知道怀中的生命容不得一刻耽误,必须找到大夫及时救治,方能保住性命。

    “站住!”猛然一声惊喝,耳边风声响动,他警觉地戛然止住脚步,低头,一枚飞刀掠过头顶,没入身旁的树干之中。

    抬头,但见几道人影从树上飘然落下,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挡在他面前。

    心下暗叫糟糕,原重生倒退两步,眼前人影一闪,已经有人堵截了他的退路。

    “你们——”原重生才想要发话,没有料到为首的大个子一刀向他劈来,丝毫不给他说话的余地。无奈,他护壮中少女,凌空翻转,险险地避过刀锋,侧退着,直到抵住了身后的树干。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原重生警惕地盯着眼前四五个人,揣测他们意欲何为。

    “还不赶快将你怀中的女子交出来!”大个子对他怒目而视,大声吼道。

    “不!”原重生断然拒绝。

    “你这大胆淫贼,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强抢民女,还敢跟你爷爷说不?”见原重生怀中女子衣裳不整,眼下又昏迷不醒,大个子理所当然把他当做采花大盗兴师问罪。见原重生断然拒绝,一肚子火,不留情面地又施招逼近他。

    听出他似乎对自己有所误会,原重生想要解释,却没有机会。一刀接一刀地劈砍过来的力道十足,他又要避开攻击,又要保证怀中少女毫发无损,一心两用,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从力量和武功上讲,他绝对不是面前人高马大之人的对手,再这样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权衡之下,原重生将怀中的重量移至左手臂,右手结印,待大个子再次持刀逼近之时,他右手一扬,指法乍变,若有似无的紫光发出,准确无误地击中那柄大刀。

    大个子只觉得虎口酥麻,手中的刀不受控制地落地,整个人也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你——”身子动不了,他只能瞪圆了眼睛,维持着举刀的可笑模样,盯着原重生,“你究竟使了什么妖术?”

    “不是妖术。”旁边还有几个蠢蠢欲动之人,原重生不敢有丝毫松懈。

    “还说不是?”大个子压根不相信他的话,“莫非你也是朝廷里那个什么狗屁国师的徒弟?”

    他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这三年来,别的不知道,但是国师玉离子的大名,他没有少听,包括他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包括他那些在与元兵作战和镇压内患中被委以重任的徒弟的显赫大名……三年来,不胜枚举。

    ——但,多不胜数的或实或虚的传言中,他没有得到他最想要知道的那个人的消息。

    “喂!”见原重生神色忽然阴沉下去,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奇怪,大个子忍不住叫他。

    “不,我不是。”原重生回答,拉回自己的思绪,举步就要前行。

    “刷——”

    面前明晃晃地亮出四把雪亮的兵器,挡在他面前,阻止他的去向。

    “让我走。”他转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定在原地的大个子,“到现在,你们还以为拦得住我吗?”

    “别拿这个威胁我!”大个子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就是你今天把你爷爷我杀了,也休想带走这位姑娘。”

    面前看似粗鲁的莽撞男子似乎还挺有正义感,原重生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却没有时间再跟他解释。他迅速出击,铿锵之间,兵器纷纷坠地,四个人重蹈覆辙,全部化为石像,僵硬不能动弹。

    “情非得已,还请见谅。”解决了一干人等,原重生收手,正要准备离去。耳边传来一阵风声,敏锐地察觉异样,他停下脚步,却并不躲闪。

    “嗖——嗖——嗖!”三支羽箭,不偏不斜,由后而来,两支分别从他身侧掠过,一支紧贴头顶而下,插入脚下的土地,呈三角状围住他。

    原重生看了看地上还在微微颤动的羽箭,拦住了他三面去路,这样的力道和角度都不是想要至他于死地,只是想要牵绊住他的脚步,不让他离去而已。

    “承风!”被困住的大个子看见羽箭,眼神一亮,情不自禁地高声叫出声来。

    原重生转身,眯缝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参天古树之上,枝繁叶茂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站在背光处,若隐若现。

    几乎是耳熟能详的名字,之所以能够令他记牢,源于官府这三年来对他悬赏捉拿多不胜数的告示,逐年上升的酬金。一切都证明着这个人,在朝廷眼中,是多么大的一个祸害。

    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但是身处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名字,只属于一个人。

    ——承风,许承风,那个令朝廷切齿的盗寇流民,那个百姓暗地称颂的草莽英雄,不曾想过有与他相遇的一天,却在无意之间,狭路相逢。

    不容多想,人影从树上跃下,慢慢向他走来。原重生将斗笠再向下压了压,视线低望过去,由下而上,沿着黑色的布靴看到一身藏青的劲装,再往上,布巾覆盖住大半边脸面,惟一可见的,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浓黑的剑眉。

    青丝未染半鬓霜白,长弓在手,传言中揭竿起义危害江山社稷的许承风,不过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

    “这位兄台——”那双稳健的脚在他面前停住,“还请高抬贵手。”

    “你的兄弟阻挡我的去路。”短暂沉默之后,原重生开口回答。短短十个字,但他相信,这已足够说明原因。

    “胡说,明明就是你劫色,被我们发现了,不但不放人还施妖术将我们定住——承风,不要相信他!”大个子气不过,梗着脖子辩白。

    “她需要救治,我要带她找大夫。”怀中的少女仍然昏迷不醒,红潮满面、汗珠密布、喘息粗重,表情痛苦不堪。

    “你还狡辩!”听原重生振振有辞,本来想要狠狠劈他几掌,却发现手不能动弹,大个子忿忿然狠盯着他,“明明就是你——”

    “魏千,够了!”许承风的语调低了几分,话虽不重,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你闯的祸还不够多吗?”

    “我要走。”不想再听下去,原重生发话,准备离开。

    眼前多了一柄长弓,横在他面前,“还请阁下留下这位姑娘,我们会替她医治。”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至亲之人如师父都可以欺骗他,他又如何能相信眼前这几个陌生人?

    冷漠的语气,带着几分苍凉。许承风挑眉,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由于斗笠遮掩只能看见下半部脸面的男子,开口道:“这位姑娘失血过多,若不及时医治,性命难保。你如此招摇寻找大夫,不怕引起官府注意?”

    “那不关你的事。”原重生踢脚,踹开眼前长弓。只不过是眨眼工夫,长弓在空中倒了个转,几乎弯成满月,紧绷的弓弦逼近他的喉咙。他向后倾身,弓弦扫过斗笠,轻轻一拉,斗笠着地,他的真实面目,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

    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有些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原重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是你!”

    许承风半是惊讶半是惊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睁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明白何时他和他之间有过交集。

    “你不认得我了吗?”许承风的语气中带着急切,几乎忽视了在场其他的人,他扔下手中长弓,上前一步,一手紧紧按住原重生的肩膀,一手拉下自己的面巾,“五年前,你的一句话,有了今日的许承风。”

    面巾下俊秀的面貌,看不出草莽的痕迹,却带给原重生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想起五年前,废城弃都之内,忙于避祸的百姓之间,他与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有过一面之缘。

    五年时光流转,今日此地,他们居然得以再次相逢。

    “是你,真的是你。”许承风打量他眉宇间的神色,目光凝聚在他眉心间看起来足以致命的暗红伤疤,“五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不只是外貌,五年之前遇见他,他情真意切的劝慰,憨厚耿直,眼神明朗纯净,不带杂质。可如今,他的眼中,沉积如一片死水,波澜不惊。

    “世事在变,人不得不变。”他回答,连语气都没有起伏。

    “你和这位姑娘——”许承风是聪明人,及时转移了话题,看向少女腹间的刀,“她伤势很重……”

    “救她!”原重生忽然说话,态度转变之快,倒吓了许承风一大跳。

    “喂,小子,你不是说不相信我们吗?”被定在一旁很久的魏千气结,拿出原重生的话来堵他。搞什么鬼?见风使舵比他还快,想起来也不甘心。

    原重生看了他一眼,弹指一挥,伫立在面前僵硬身躯的几人只感觉身子忽然一软,跌倒在地,接着手脚又可以活动自如。

    “因为他,我相信你们。”他盯着面前的许承风,如是说道。

    “好。”许承风拍拍原重生的肩膀,转头对魏千发话,“魏千,你速速将这位姑娘送到苍阳大寨,请刘大夫医治。”

    “他……”昏迷了很久的少女在魏千伸手将她抱离原重生怀抱的一刻忽然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开口,“是个好人。”

    怀中的重量骤然减轻不少,原重生盯着魏千抱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走到原重生身边,许承风与他并肩而立。

    “我说我不记得了,你信不信?”缓缓吐出一口气,原重生抬头,凝望斑驳的树叶,神志有些恍惚。十岁之前的名字,他当然记得,却不想再去回忆,因为那代表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如噩梦回首,令他喘息不过,心痛莫名。

    “我信。”许承风点头,“五年前,我就已经相信了你。”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却义无反顾地相信我?”原重生自嘲地笑了笑,看了许承风一眼,捡起先前掉在地上的斗笠,“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原重生。”

    “原重生……”许承风喃喃念叨,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含义,“你,懂得道法?”无需刀剑,弹指之间,却能将魏千等人制服,若不是武功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是懂得奇门异数的能人。而从方才与他交手的情况来看,他显然属于后者。

    原重生没有回答,只是戴上斗笠,直接向前走。

    “原重生!”见他毫无留恋地离去,许承风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叫,“你一身本事,难道就没有想过做一番大事?”

    原重生停下脚步,漠然开口发问:“何谓大事?”

    “朝廷腐败,外敌入侵,民不聊生,妻离子散;皇帝无德,官员昏庸,苍生何其无辜。若我能够得到原兄一臂之力相助,定能拯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许承风的话,听起来有点熟悉,像极了他五年前看到的凋敝情形时,却没有许承风如此慷慨激昂说出的想法。想当初,他问过师父,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是师父回答的话,他似懂非懂,最终也没有能弄明白。

    ——“你不需要太明白。你要做的,只是管好你自己,不要去多管闲事就行了。”

    他没有多管闲事,从来都是心满意足地享受和师父相依为命的日子。可是无情的事实打碎了他所有的冀望,令他陷入绝望的幽暗谷底,备受煎熬。

    “原兄——”

    茫茫然不知将来如何、茫茫然奔波人世之间,也许,人生有一个目标,他会活得轻松自在一些,不像现在这样苦痛。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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