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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离歌且莫翻新阕

    “我要回趟席府。”清晨,她这么告诉他。

    他轻声指正:“不该用回,你的家只在这里。”

    她笑了,轻轻点头。

    府门前停着两顶轿子,她整理了一下他的朝服,皇亲的顶戴和冒领,这么相貌堂堂的男子,世间竟是难找了。

    他笑着握住她忙碌不止的手,道:“你若还不好,我便来不及上朝去了。”

    她不甘地收回了手。

    他轻声嘱咐:“晚上早些回来。”

    她乖巧地点点头,他满意地进了轿子,帘子放下,轿夫抬着轿子往皇宫而去,她亦转身进了轿子,往另一边而去。

    母亲见到她甚为惊喜,拉着她问东问西。祖母被人搀扶着出来,两年不曾见面,她似乎又老了不少。

    几个人正聊得高兴,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吓坏了房中的几个人。

    “怎么回事?”母亲厉声问道,席府中的下人一向行事稳重,管家什么时候这么着急过,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刚才宫里来人传话了”

    “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砰”的一声传来,玉簪转头看去,只见祖母时常拿在手上玩转的佛珠竟然断了线,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翠绿珠子在地上跳动着。

    崇元42年,初春,帤贞皇帝病逝。

    史册上将这位皇帝的一生记载得满满的,帤贞皇帝是先祖皇的第二个儿子,从小便流露出许多的治国之材,所以帤贞皇帝在世时,也极为喜欢六王爷郝朔。

    自噩耗传来,祖母便一病不起,帤贞皇帝是祖母的弟弟,虽是异母同胞,但他们从小皆受先祖皇喜爱,常常带在身侧,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那次是玉簪第一次见到祖母流泪,她捧着掉落的翠绿珠子,不住说着:“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怎么就先走了呢”

    祖母想要进宫见先皇最后一面,奈何身子不允,只得在床上低泣。

    那几日,郝朔也很忙碌,忙着国事,忙着家事,去世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自然是伤悲的。

    同年4月,前太子郝卓在自己的寝宫因悲戚四起,情绪荡漾,不久便也病倒在床,竟然严重到无法下地行走。

    朝廷两代元老的席氏一族族长表请刻立新皇,以定民心。随后,粮户司天官王大人、造工司天官陈大人、辛兵司天官姚大人、翰吏司天官吴大人及各位大臣皆同时上表,只为劝慰新皇登基。

    先皇帤贞皇帝在世时,一生只册立过一位太子,便是皇五子郝卓,在崇元42年时被废黜。

    依照国俗,太子的册立通常是中宫皇后之子,当年仅因为中宫未孕育出皇子,故而转立一个小小宫女的儿子为太子。

    如今,国无太子,未立储君,理当应推立中宫之子——皇六子郝朔为帝。一切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只待郝朔一声令下。

    郝朔推脱不了,暂代理国。

    郝朔登基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由天巫花了两日的时间测算出的吉日,当即宣告天下,锦绣房忙着赶制朝服,黄袍加身,在不同的人身上,必然也是要重新一番审思。造工司天官日夜监督,赶造新殿宇,虽然郝朔指明无需大动干戈,但在原有的宫殿中修修改改是必然的。

    新皇登基,必定是一派全新。

    玉簪坐在皇后殿中,虽然先皇逝去几个月了,但皇后依然悲伤,不知是真是假,身为她的媳妇,王妃慕容氏义不容辞地在一旁安慰着。

    玉簪趁着空闲,观望了皇后殿的摆设,在这座宫殿中关押着无数的女人,一个离开一个就搬进来,从来没有半刻停歇过,如此繁忙,却也不见半分倦怠。

    再过不久这座宫殿又要换人了,等到郝朔登基为皇之后,先帝的皇后就要搬去景逸宫,以太后之名享受着一个女人最高的荣耀地位,可是曾经风光一时的沁妃和一众后宫的女人却要共同挤在一道宫门之后,度过她们残存的余生。

    这个宫殿中多是虚伪与距离,心和心永远是贴合不到一块儿去的,玉簪开始想念当初在沁妃宫苑时的情景,那时的沁妃亦是得宠之际,可是却会在她面前流露宫廷女子的心酸,明明知道玉簪是注定要进宫闱生活的,可是在言语之中,沁妃总是不掩饰其中的无奈与艰辛。

    她从皇后殿出来,绕过宫门,站在沁妃的宫苑门口,这里的欢闹不复存在,门庭清冷得让人心寒。

    她踌躇不前,其实这里头早就是一座空置下来的宫苑了,先皇下葬后不久,除了皇后殿里的那位外,其余的妃嫔和宫人们都搬去了宗门后面的殿宇——清殿,如同冷宫,是历代皇帝逝去后,宫中妃嫔们的居所。

    清殿,只怕比这里还要让人凄凉。

    觅城的潮起潮落,谁都算不准。他们都是曾站在最高处的人,可是结局却并不顺人意。她时常担心,担心玉闾,担心席氏一族,担心郝朔,担心她自己,更担心,当这股潮水涌向他们时,最先倒下的便是他们的心——总是被人端得高高在上的骄傲,是最容易被推到的。

    她猛然间感到丝丝冰凉,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快些离去,转身得太过猛烈,还未看清前面挡着的是什么,她便一头栽进了一个胸膛中,充斥在鼻尖的是陌生的气息,不是淡淡的花香,也不是似有似无的药草味道,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气息。

    她抬头望去,剑眉星目,那是一张典型的中原男子的五官,润泽中却不失男儿气息的面容,她的心底有跟绳索轻轻抽动。一个抬眼,她与他都愣在当场,这才发现,他们相识这么久以来,却从来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对方。

    姚可,对你的爱到底有多深呢?以至于,当初可以说舍便舍,毫无半丝反抗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或许玉闾曾说的不适合,不是指她与他的不适合,而是他们之间感情原本就不曾对上,偏离了轨迹,却在不知不觉中越拉越远,直至最终的无可奈何。

    她心有哀戚,看着他的眼神亦渗出凄凉的神色来。姚可面色一紧,厉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终于,他别过头,苦笑一声。

    玉簪,玉簪,这条路何苦如此困苦艰辛?说是放手了,可是心仍旧会不受控制地哀伤,这是为什么?

    “姚大人!姚大人!”身后一阵疾呼。

    玉簪朝他匆匆道别,越过他疾步而去。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姚可心痛异常,若非身在宫中,他一定是大声呼喊几声,将心中烦闷倾泻而出,将这个让他倾尽了全部心血来爱的女子隔绝在心门之外,可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的。

    “姚大人,您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呢,后宫禁地不得擅闯啊,我们还是快走吧。”说话的人面色慌乱。

    后宫里住的都是望尘莫及的女子,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攀附不上的,他早该明白的,他在这上头吃的苦还不够多吗?可是直至今日却依然学不乖。仅仅是一眼,惊鸿一瞥之下,他依旧可以为了她冒着犯下大罪的风险,跑进后宫见她一面。

    若是日后她进了宫,想要见她一面的机会就更难了,难如登天,这便是她和他之间的距离,错过了一次,注定是要越行越远的。

    半个月后,宫里来人送来了一套崭新的宫装,一如当初在皇后殿里的主人所言:若是再换套尊贵点的就更好了。她终于盼到了,那个女人也跟着换了套更尊贵的衣服。

    郝朔登基在即,她被人接进宫,以后她的家就在那座高高的围墙之后,黄色的琉璃瓦之下。

    看着府中的下人一样一样地收拾物件,她回身仰望这方天空,宫外头的天空总是比宫里头的大上好几倍,以后却是没什么机会再见上一见了。

    “娘娘,您还惦记着什么重要的,可别落下了。”一个下人跑来,嘴里的称呼这么快就从夫人改为娘娘了,她甚至还未进宫,也未正式册封,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呢?

    她的手中握着一枚白玉簪子,转头回望住过两年光阴的院子,这里唯一能让她值得珍惜的就只有这枚簪子了。

    那日,祖母在病榻上,将这枚簪子再次送给了她。

    “娘娘,我们该启程了。”

    她收回视线,门外的软轿近在眼前,她一步步向前,前头,便是无法更改的路。她的心这几日总是惶惶不安,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五日后,郝朔登基,大赦天下,举国欢腾,他赐封慕容氏为箴言皇后,赐封她为碧妃。

    熏香浮尘,烟缕袅袅,不摇迎头,身姿斜依。手握玉簪,眼神迷离,红唇紧闭,面色凄凉。

    高高的牌匾悬挂在正中,“宗门”两字书写有力,这里不是冷宫,却有着冷宫一般的森冷。

    清殿中清清冷冷,时有一声,也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她绕过蜿蜒小道,倒是有另一番幽静,入宫这么久,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么繁华的一座宫殿里,原来也有这样的清幽存在。

    离沁妃住的地方近了,耳中便传入叮咚悦耳的乐器声响,不似琴音的空旷飒然,也不是古筝的委婉动听,这是她所不熟悉的乐器。

    树阴下,一个发丝严谨的女子坐在椅上,面前摆满了各式的大小碗,她手中拿着竹片,不时地轻敲着。她的身侧立着一个宫女,宫女年纪已经大了,长着一张面熟的脸,是那个经常跟在沁妃身边的宫女,无论是得宠之际抑或是如今的落魄,能站在沁妃身边永不退位的也就只有这个宫女了。

    玉簪站在远处看着,竟然不想上前打扰。最终还是沁妃率先发现了她。

    “怎么站在那里,还不过来?”

    玉簪上前,“您如何能做到放下?”

    “放下有何难的,先皇都已经去了,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沁妃轻声说道,“我在这里这么久,外面的事情都不入耳,你来给我说说如今外面都有些什么事情。”

    “如今在您的面前,是本朝新皇赐封的碧妃,您可知道了?”

    沁妃笑了,细细端详起她来,连连点头道:“圣上的宠妃果然不一样了啊。”

    玉簪羞红了脸,随后叹道:“什么宠妃不宠妃的,后宫佳丽三千,红颜易老,到时还能留下什么呢?”

    “碧儿,你又何须担心,你嫁他这么多年,他亦独独宠幸了你这么多年,即使日后情薄了,这份独宠也只有你一人的。”她想起什么,又道:“这些年怎么不见你的肚子有消息?我只盼着你不要同我一样,孤独终老。”

    玉簪低下头看着自己平坦的肚子,她嫁给郝朔多年,却仍不见迹象,不仅是她,即使慕容氏和多个姬妾亦然。

    莫非

    “孩子的事情不急。”她只能这样说。

    沁妃看了看她,也不多言语。

    玉簪走出清殿,如意见到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

    “娘娘”如意还未说出口,宫墙那头便传来脚步声,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

    “皇上宣碧妃娘娘觐见。”

    玉簪一愣,郝朔从来都不会在白天见她,她回头再看了一眼如意,心中隐隐约约泛着不安。

    “娘娘,别让皇上等急了。”公公在一旁催促着。

    玉簪上前跟着那位公公便往前走去。

    “碧妃娘娘到。”

    她推开门,郝朔见到她放下手中阅到一半的奏折。

    “碧儿,过来。”他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依言走去,心中忐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以为等到他登上了大位,什么事情都该平静下来了,难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他静默不语,她越发不安起来,“到底什么事情?”

    他轻叹一声:“今早,掬呈长公主去世了。”

    玉簪只觉得一阵头晕,“掬呈”是先祖皇给祖母赐下的封号。

    “祖母她”

    “碧儿,我已下令,将掬呈长公主迁入皇陵。”

    玉簪心口疼痛万分,那个宠爱她极深的祖母,那个一生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族操劳的太夫人,那个会为了兄弟痛苦的老妇人,那个想着先祖皇疼宠的掬呈长公主。

    “她老了,终究会走,几十年后,我们也会走。”郝朔在她耳畔低声安慰。

    泪珠一串一串地滑落。

    那日夜里,她仰望万里星空,繁星闪烁,不知人间疾苦。她想起了曾听到的传说:生命到了尽头,便化作一缕袅袅烟尘,躲过凡人的眼睛,升上了苍穹之上还要遥远的地方。

    “你知道,苍穹之上有什么吗?”她轻轻出声,似在问身后的人,又似在自言自语。

    一只手越过她身侧,环住她的腰间,清朗的声线在耳畔响起:“是我们的心。”感觉到怀中的她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无论有多远的距离,我们的心却是最宽广的。”

    她沉默了许久,问他:“你要我去守灵?”

    他拂过她手中的玉簪,道:“你放不下,不是吗?”

    是啊,她确实是放不下,放不下曾经那么亲密的亲人,如今却是相隔阴阳两地。可是,皇陵却在遥远的北方,在他刚登基称帝,就将她远调北方,外头的人会如何说?席氏一族在朝中又该如何被人猜忌?玉闾又该如何自处?他又想在朝中有何举动,才迫不及待地将她驱逐?

    “你到底想做什么?”

    “碧儿,你想多了。”

    想多了,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碧儿,你若不想去,就让人在殿中设个佛堂,你也不必出宫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如同被软禁,无半分区别。她回头,他的唇角依旧是温和的笑容,可是眼眸却是深不见底。

    “你已经登上了这个位子,一切已尽在你手,还有什么要顾忌呢?”她一直都知道,席氏一族在他眼里一直都是个忌讳。

    “碧儿,身为帝王,他要想的事情太多,有些威胁必然要去除。”

    “他们帮助你登上地位,难道也是威胁?”

    他叹息:“你终究是女子,不明白。”他又道:“我答应你,席氏一族我必定不动,如何?”

    她依偎在他胸膛,感受着他不同寻常的体温,低声喃喃道:“郝朔,我想要个孩子。”

    胸膛一震,咚咚的心跳声仿佛都停滞了片刻,而她的心亦牵起酸楚的涟漪。

    竖日,新皇下旨,命席氏一族外室子孙至皇陵代为守灵,令掬呈长公主亲孙碧妃留宫相守,以慰长公主天灵。

    熙承元年,初夏,御医诊断箴言皇后有孕。

    同年七月,郝朔迎娶席氏族女席澄,册封宗排为娴妃,位居箴言皇后之下,与碧妃齐平。

    虽然是整日在房中瞧着木鱼,但这段时间中的事情,依然断断续续地传进了玉簪的耳中。

    席澄是席氏一族庶出支系的一名女子,席氏一族支系众多,其蜿蜒脉系杂乱可堪比皇室一族。

    他答应过她不动席氏一族,可是却迎娶席氏庶出的女子,存心让席氏族内嫡系和庶系内斗不止。

    玉闾已被他下调至鲁西,名为视察灾情,实则都清楚,这是外调。

    自两年前,玉闾被他屡次关在门外不让进王府见她一面起,他们两个曾经那么亲密的挚友,早已面和心不合。

    郝朔啊,难道这就是一个帝王的无奈?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离开了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事情如同轮盘,一经启动,便是远远不止的翻腾,不见停歇。

    “碧儿,你可知道,顶着这样一副身子有多累人?这里都是肮脏的事情,二十年来,天天就怕着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外人皆以为先皇的六皇子是天生的病疾,哪知这是后宫之争的遗症。毒,是清除不了的。”

    那日,他们谈到了孩子。他的面容依旧是和煦,只是眼中的锐利却是难以忽视的。毒,他这些年的痛苦皆源自于后宫之争,有谁能向一个皇子下毒?后宫的阴毒与狠辣决不亚于朝廷之争。

    “碧儿,你可知,为何朕到现在还无子嗣?”未等到她的回答,他便接着道:“那是因为,朕身上的这个毒是会杀人的,哪个女子若生下了朕的孩子,必然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碧儿,如今你知道了,你可要为朕生个孩子?”

    那是他登基称帝到现在,首次在她面前自称“朕”。

    他将她回转过身,两双眼睛直直对在一起,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玉簪微微蹙眉,在他的眼中,她清楚地看到了灼热的痴狂,这个总是温煦谦和的男人,他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

    “碧儿,你可愿意为朕留下子嗣?”他又问一次。

    生下他的子嗣就意味着死亡,即使诞下的是皇长子,他的生母尊荣亦是无法享受的,在这个皇宫中的女子,能有几个这样做?

    他的双眸似乎能够喷出了火,脸颊紧绷,因久久未等到她的回应而恍然失笑,却是悲愤居多。他时时隐藏,时时平静,可是他在怨,怨上天的不公;他在恨,恨世间的虚伪。

    他不该奢望的,又有那个女人能将他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呢?

    他猛然抱起她往床榻而去,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亲密相间中,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悲、他的凉、他的无可奈何,心阵阵疼痛了起来,这个男人啊,她的丈夫啊。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绝对的强者,所谓的那些能够站在最高点的人,都有悲苦在心,坚强在外。保护得太过牢固,便让所有人忘记了他们也是个凡人。

    他的身上是滚烫的热,他伏在她的脖颈间不停地喘着粗气,感觉一双纤细有致的双手抚上他的背脊。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她说:“在饭菜中不要放落胎药了,我们顺应天意,看上天是否允许我来为你生养第一个子嗣。”

    他的身子一颤,一具火热的身子就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脖颈间的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晶莹剔透的珠水永远是最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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